不知何时,星光渐渐隐去,一轮弯月驾着云朵斜挂天边。
解州城南,桃花峒柳氏庄园。
如霜的月色洒落在院中,静谧异常。
柳洋自柳庄的书房中离开,在院中呼出口白气,便提着灯笼转过假山。刚穿过隔院的月亮门,墙边的阴影里就响起玉环碰撞的叮咚声,一道瘦小的身影自墙后迎了上来。
“爹,大伯怎么说?什么时候募兵回永济?”
柳瑛仰着被冻得苍白的小脸,小手在脸前哈着,映着月光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瑛儿?你怎地在此?莫要着凉了!”
柳洋没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皱起了眉头。
柳瑛问的是一道单选题。可刚刚在书房,他和柳庄谈的却是道多选。答案并不固定,更不是她期待的那个。
晚饭时分接到绛州的情报,流民军联合稷山贼骗开了曲沃城门。出自济阳蔡氏的县令蔡书悌引县兵反抗被杀,守城的县尉、法曹投降。柳氏远支的一名文吏逃了出来,将消息带回。
具体是不是逃掉的,柳洋持怀疑态度。因为对方不但全须全尾的回来了,还带回了毋端儿写给柳庄的一封信。这就很说明问题。
当然了,毋端儿不识字。柳庄看了信便知道,这背后另有人在操盘。对方玩的是挟天子令诸侯的把戏。从信中故意透露的信息中,并不难猜出李密的身份。
刚才柳庄叫他过去,兄弟两人只是讨论一下李密成功的可能性。毕竟按对方的说法,龙门王氏已经站在了他那边。如果再加上柳氏,占领河东,吞并山西道,进而角逐天下并非没有可能。
可以想象,一旦柳氏和王氏倒向李密的消息传出去,必然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搞不好整个山西道的世家都会倒戈。
不过柳庄是迟疑的,这背后潜藏的风险太大。关键还在于李密能不能顶着隋军的攻击在河东打开局面。柳洋也觉得最好还是再观望一下,最好等朝廷对柳氏的态度明朗了再说。
从家族利益出发,这样想没毛病。但这些话是不能对柳瑛说的,说了她也未必能理解。可惜后者并没听出柳洋话里的敷衍,有些不依不饶。
“爹!你还没回答女儿的问题呢!大伯到底是怎么说的?千里族叔还在永济守城呢,城外庄子有咱们家那么多佃农,要赶快去救人啊!”柳瑛急的直跺脚。
柳氏离开永济之后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解州。
贼兵抵达的时候,柳昂派了不少差役出城送信。还有柳府留守的仆役家丁以及工坊几个跑回去的管事,都各自带回了消息。柳亨、柳子夏等族中子弟整日讨论贼军动向,柳瑛难免听到一些,便抑制不住心里的担心了。
至于担心谁……
“此事为父和你大伯自有分寸,用不着你一个女儿家操心。快些回房休息吧,大晚上的,别冻坏了身子!”
柳洋没注意女儿眼中深藏的异样,只当是姑娘家沉不住气。你看柳亨他们就从来不问这些,而是学着站在家族的角度去分析利弊。
“分寸,分寸!爹难道不知,咱们晚上一天,不知要枉死多少百姓!爹与大伯才是没有分……”
“放肆!你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柳洋黑着脸打断了女儿的话,本想再加一句“都被你婶娘惯坏了”,忽又想到斯人已逝,便闭口不言,甩了袖子离开。脚步越走越快,倒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爹!”
柳瑛在后面跺脚,但家里的规矩到底还是让她不敢再追上去纠缠。
这个年代的世家大族虽也不禁女子读书明理,但在一些事情上总归还是对女人存在偏见,并不希望女子涉足其中。柳洋说的话虽然严厉,但与时代背景相比,其实有些惯孩子。
“哼!”
见父亲头也不回消失在某个姨娘的小院门内,柳瑛鼓着小脸气呼呼的转身,向自己的院子走去。脚下也不老实,踢踢踏踏的像是撒气一般。经过月亮门时,便把柳洋站立位置上的一颗小石子狠狠踢飞出去。
“叫你敷衍我!”
“哎呦!”
院外假山拐角忽然传来一声痛呼,吓了她一跳。接着就看到有人提着灯笼,捂着额头从另一边走出来,正是准备回房的大伯柳庄。
柳瑛缩了缩脖子,一把握住腰间叮当作响的环佩,另一只手提着裙子,转身就跑。
“谁在那边?混账东西,瞎了眼睛吗?”
估计是被砸疼了,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气质长者在后面跳着脚的喝骂。很快就有人声响动,不少家丁提着灯笼赶了过去。而彼时,柳瑛早就一路小跑没了踪影。
夜色渐深,该散的会都散了,但许多人却还睡不着。
比如已带先锋骑兵抵达韩城的李渊父子。再比如一路跑回房间,胸口小鹿乱撞的柳瑛。还有其实没什么事,但就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的李大德。
他怎么也没想到,手下这帮人居然会全票通过下山抢粮这种计划。
有人会赞成这是他一早就明白的,比如冯立、李成这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但开会讨论的最终结果,却是连冯月娥都对抢贼军粮道的计划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这让李大德觉得,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进山之前,工坊的粮食来源于最近的柳氏农庄。目前来看这个通道是安全的。中条山北麓并没发现有贼军的踪迹。
进出山的路虽然不好走,但胜在稳妥,不用冒险。即便是在中途发现了贼军,跑回山里也来得及。他就不信,手底下有这么多专业猎人,在山里还玩不过几个贼军。
所以在进山之初,他就不太担心粮食的问题。而且去北面运粮,还能伺机派人回永济报信,告知李建成自己的位置。就算柳氏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他大哥也会想办法把粮食送进山里。
除此之外,他还有备用计划。就是趁着寒冬未至,多派人出去打猎,制成腊肉囤积起来。还有把山里能找到的野菜、野芋头、榛子、橡子之类的全搞回来,挖菜窖存上。总也能勉强熬过去。
他本人最偏向的就是第一个计划,实在不行就选第二个或者干脆双管齐下。本意并不想冒险去招惹山脚下的贼军。
尤其是眼下,众人越齐心,他反而就越迟疑。
当然他是绝不承认因为和“笨蛋们”想到一块去才让他觉得不靠谱的,官方回答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山顶这些人本质都是农民,进山就是为了躲避战祸。如今让他们提着刀下山去贼军手里抢粮,就不怕死么?
答案是不怕。
大家岂止是愿意下山,根本就是非去不可。
怎么会这样呢?
李大德翻来覆去,有些想不通。
人心有的时候很简单,简单到只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些难民都是吃过大苦的,谁家里没有个说不清的血债和仇恨?他们流落到河东,一度做好了在这个冬天饿死的准备。后来是遇到了李大德,才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可不等众人把家安下来走回过日子的轨道上,贼军又来了,再一次毁掉他们还没建好的新家。
很难说大伙心中对朝廷或义军有什么倾向性的态度,但对于山脚下的贼军却是毫无疑问的仇视。
正面硬拼,他们的确不敢。但仗着人多欺负一下运粮队,报仇的同时还能捞好处,这种便宜,别说是热血汉子,就连女人们都想凑凑热闹,帮忙递刀子。
“还是不行!得先侦查一下,要做到知己知彼,万无一失!绝不能拿人命换粮食!”
李大德从帐篷里坐了起来,拄着下巴开始在心里构制详细的行动计划。可无论怎么安排,短兵相接都是必然结果。如果对方装备齐全,就不可能避开伤亡。
“靠,老子要是有挺机关枪,把你们全突突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守夜的王平叫张小虎起床换班了,李大德才感觉到困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梦里,他手持机枪,杀得贼军尸横遍野。敬盘陀带着手下集体投降,跪在地上高喊“爸爸饶命”。
“哈,哈哈哈哈~”
帐篷里传来智障般的笑声,顿时让外面正打瞌睡的张小虎清醒过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夜晚的风,真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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