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的扫尾工作可不止收治伤员这一项,还有诸如清点战利、看押俘虏、统计战损等等,今夜注定会过的漫长。
城南的联营灯火通明,大片的火盆火把林立,空旷处还点了火堆。除了取暖,也为照明。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穿营巡视,守备格外严密。尤其关押俘虏的降兵营,外围皆是全神戒备的弓弩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以不到万人的兵力看押三万多降兵俘虏,还有一同被看管起来的百姓,由不得众人不小心。这要是万一炸了营,后果怕是比中埋伏还糟。
李渊的帅帐扎在北面靠近介休城门的边缘处,此刻正与王威、高君雅商议对降兵的处置。
实在是,人太多了些,已然超出了三人的预计。
如果只是一两万人,老李会毫不犹豫的把降兵收编,化作手里的刀子去捅晋阳城下的乱军菊花。谁叫他手里没兵呢!
山西道的府兵都被皇帝陛下给祸祸没了,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便是两位副留守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加之他此前还存了降服甄翟儿的心思,捏住了此人,便等同于捏住了这些降兵,没准晋阳之围都可不战而解。
为此,开战之前他还特意嘱咐过李世民尽量抓活的。
但是眼下,三人都是一脸官司。
多少人都没拿下的敌军统领,叫他打架最菜的儿子一锤给“射”死了,说出去谁特么信?
“哎!”
上首的老李头揉着太阳穴,心底无比的怀念右骁卫在身边的日子。
那会儿他哪有这样的纠结啊!以右骁卫的战力,在山西这样的平原地带根本就是无敌的存在。压根儿不需要他劳心劳力,谁敢炸毛就骑兵突脸!
此刻他还不知道,右骁卫已经没了。
五千右骁卫骑兵,完整冲出乱石谷的还不到一半。就这,还是北路军中编制保持最完整的队伍。
可惜人是保住了,马却没有。离了战马的右骁卫,战力起码丢了七成。
酸枣县东郊,荥阳郡与东郡交界。
段雄喘着粗气爬过一段矮坡,揉着发酸的大腿扭头看向夜色下跟随在后的士兵们。
突围后的右骁卫并没聚在一起,而是分散各处。大部分护着刘长恭北逃东郡,还有些奔向卫南,此刻跟在他身后的还不到五百人,个个带伤。
胸口忽然涌上一股作呕的感觉,段雄知道这是体力透支带来的反应。但他不敢停下,只能招呼着众人继续行走。
痛打落水狗是赢家才有的福利,输者只配逃跑。
这让他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场大溃败,众人也是这般惶惶不可终日。
那年他才十四岁,随父东征,少年意气在辽水之畔被刀枪戳得千疮百孔。但可笑的是,回来却升了官儿。皇帝喜他身材伟岸、器宇轩昂,特赐备身入府,成为一名光荣的大隋储备干部。
年前跟随老李入河东平叛,他也因功捞了个果毅都尉的名头。结果第一月的俸禄都还没领到,就又特么成了败军之将。
这次或许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皇帝陛下这些年对手下可是苛刻的很,有功未必给赏,但有过必定惩罚。
“他娘的!”
段雄叹了口气,暗骂领兵的俱是白痴,打的这叫什么窝囊仗。这次回去了干脆辞职,回老家种地去!
便在这时,身侧的一名伙长突然推了他一下,差点把他从矮坡上给推下去。
“某日恁……”
段雄的脾气和长相正好相反,臭的很,扭头就要骂街。却见这名伙长正抬手指着坡下,眼睛发直道:“都、都尉,您瞧那儿有人!”
人!
本就神经敏感的段雄“苍啷”一声就拔了刀子,还以为是又被埋伏了。随后周围便是一连串的兵器出鞘声。跟上来的士兵不明所以,只听兵刃响动便一起拔了刀。
但随后顺着伙长的手臂方向看时,却见远处粼粼火光映照着一个和衣侧躺的身影,貌似在睡觉。
就一个人。
段雄长出了一口气,把刀子收了,随即没好气的抽了身旁伙长一巴掌。
“大惊小怪!”
众人顺坡而下,脚步声与甲胄碰撞隐隐响起。待靠近五十步的范围,火堆旁的人影便被惊醒,激灵一下跳了起来,顺手就抄起腰间一把手弩瞄向了段雄。
“……”
还挺会挑!
段雄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的握住刀柄。便在这时,又是身旁那个伙长,却是“咦”的一声,惊呼道:“是你?”
“我?”
睡眼惺忪的李成这会儿脑子还懵圈呢,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借着火光映照,才从对面一群溃兵的衣着上认出这是右骁卫。
只是……
眨了眨眼,他问了一句让段雄很想骂人的话:“你们的马呢?”
“tui~!”
后者不想理他并吐了口唾沫,黑着脸上前。两人近距离打了照面,这下都看清了对方的脸。
“李队正?”
“段校尉!”
两人瞪圆了眼睛指着对方,随即异口同声道:“你怎么在这里?”听到对方询问,又再次异口同声的叹道:“哎,说来话长!”
退往西面的这部分士兵分属不同营团,当初随李世民攻风陵驿的士兵在这儿的也就十几个,但巧的很,就包括段雄。
当初他还是一营校尉,对无声摸进军营的冯月娥,啊不是,是侦查队印象很是深刻。还曾和李成比过摔跤,把后者揍了个乌眼青。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人居然会在此地见面。
“哎呀,快快,先坐下歇歇!喝口水!”
李成见众人这落魄惨相,便急忙上前拉着段雄走向火堆,提过自己的包袱来拿水。随后见他貌似还有伤,便又开始找针线包。
“话说段校尉,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叫某志玄吧!”
想到李成是李玄霸的手下,也算自己人,段雄便叹了口气,开始愤愤的说着此行经历,同时咒骂带兵的房崱与刘长恭。
在他看来,只一个右骁卫便可一战而定的瓦岗军,却把他们两万多人打成这样,就是因为这两人把大家带进沟里导致的。
“怎么会这样?”
李成听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北路军肯定会败,却没想到败得这么惨。便在这时,就听段雄道:“对了,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其他人呢?咳……月娥也来了么?”
“哦,我啊……”
李成回过神来,一面貌似答话,一面把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葫芦拿起,拔开塞子就往他胳膊上倒。
“嘶嗷~嚎嚎嚎!!”
段雄一个咸鱼打挺就蹿了起来,却在即将要跑时被他一把抓住腰带给按了回去,同时对左右喊道:“快来几个人按着他!别浪费了老子的药酒!”
“噢!”
几个憨厚老实的右骁卫士兵很是听话的过来按着他们的长官,段雄疼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嘴里污言秽语不断,再无心听李成说什么。
要说这货故意的,也谈不上,但没想好怎么回答却是真的。
总不能说某黑心东家还惦记别人桃子,故意让他等在荥阳,好等大战结束后把一手情报,尤其是右骁卫的去向给带回去吧?
他这段时间在荥阳盘桓,中途还去郑家打听过几次消息,却都毫无动静,这才忍不住又返了回来。可不等靠近瓦岗寨范围,就先遇到了段雄一行。
当然也亏他没靠近,再往前走一天,就要一头撞进战场了。
待到把段雄右臂上那处深可见骨的口子缝合,以麻布裹扎好,笑眯眯的看向其他人询问下一个谁来时,忽听东侧矮丘后隐隐传来马蹄声响。
众人脸色一变,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追兵到了!
李成豁地起身,左右看了看,便指着不远处一片小树林道:“快,你们躲进去!我在这儿拖一会儿!”
“不,不行!”被折腾得嘴唇发白的段雄摇头道:“某不能连累你!你快走吧!”
“靠!有没有人和你说过女人才磨磨唧唧的?少废话!你们几个,快扶着他走!”李成指着周围几个看起来眼熟的士兵吩咐,随即又赶忙收拾他的包袱,把地上的痕迹清理一翻。
蹄声渐进,隐隐听到呼喝。众人不敢再迟疑,急忙架起段雄就跑。这边刚没入林中,后方矮丘上便出现一队骑兵身影。
“吁~~!”
单雄信勒住缰绳,看着火堆旁的身影面露疑惑。
“你!”马鞭斜指,对身旁一人吩咐道:“去把那人提过来!”
“喏!”
属下打马而去,过不多时,貌似惊恐的李成就被贯在单雄信的马前,扶着腰子叫嚷:“别杀我啊,我有钱!我钱都给你们!”
“将军!此人身上搜到一封书信!怕是个探子!”
归来的骑兵还提着李成的包袱,同时把一个信封递了过去。前者瞥了李成一眼,冷哼一声,拆开信口火漆。待借着火把看时,表情却是一滞。
信是瓦岗寨某将领写给某恩公的。
“啪!”
老单一马鞭抽到那名骑兵的胳膊上,怒道:“某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对百姓要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