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的冬天很冷。
从前好像也暖过,但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冷得刺骨了。
仿佛要凝成冰的露水,从石壁上缓缓地滑下来,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宿血肉,枕白骨,这样的景,他似乎已经看了几辈子那样漫长。
他总是觉得饿,饿得双目昏黑,见不到血肉,便几欲发狂,以至于已经记不清有多久不曾同活物说上话了。
很怕。
却想不起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直至今日,听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唤出那一声“三青鸟”方才晓得他怕的,原来是一个名字。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那小姑娘已经离他极近了。
“出来吧,若你还能听得懂我的话。”
云渺渺握着剑再近一步,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忐忑的,曾在典籍中瞧见的三青鸟的画像,应是一只青羽碧瞳的仙灵,起闻长风轻乐,落听珠玉铮铮,乃是听命于蓬莱仙境,为这四海传递福音的神鸟。
然而看看这只妖兽,莫说什么福气,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邪气已然弥漫了整片山谷。
除了她手中的一片青羽,再没有半点三青鸟的影子。
她不敢认。
这世间,怕是再没有人敢认了。
躲在石后的妖兽在察觉到她逼近后,忽然纵身一跃,不管不顾地跳进了那石潭!激起白骨累累,几乎将他埋在里面。
水面动荡,一串水泡咕噜噜地滚上来,原本清可见底的潭水泛起了污浊。
云渺渺站在潭边,疑惑地望着他似乎是落荒而逃的行径,没有再上前了。
直到泥沙沉底,白骨滑落,她才隐约从缝隙间瞥见了暗青色的羽毛。
这冰冷的潭水洗去了他羽翼上的污浊,却洗不尽这一身的血腥。
她朝前一步,便被水下突然飞出的藤鞭打中了脚踝若不是她反应快,及时将其斩断,险些被拖进这潭水中。
她默了默,退后两步。
那些藤蔓从水下爬出来,似乎是想将她赶得更远些。
她这会儿着实没有多余的灵力同他折腾了,寸情一掷,入土三分,虽无几分法力,但剑气却相当凌厉。
便是一柄无灵的下品仙剑,也震得四下山石一颤。
那些藤蔓一接近寸情,便如同受了什么惊吓,迅速缩回了水中。
此情此景,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早知如此,方才在坡顶她也不必拿出霄明了。
虽不解这妖兽为何如此惧怕寸情,但只消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三青鸟,这心头便没来由地不好受起来。
她望着那水面,沉默良久,弯下身去拾起脚边一块小石头丢在他附近。
清脆的一声,好像砸中他后脑勺了。
他晃了晃脑袋,还是没有钻出来,只是从那些白骨堆叠成的缝隙间,睁着一双血红的眼,悻悻地盯着她。
而后,从那水下传来了“咕——”的一声。
响亮。
还悠长。
本是挺正常一事儿,但这阴暗诡谲的气氛之下,就显得极为尴尬。
云渺渺干咳了一声:“……你饿了?”
水下的人没有答话,忽然嘭地一声变回了巨鸟,一身钢羽还挂着水珠,褪去了尘埃,却还是血迹斑斑。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云渺渺还挺担心他忽然扑过来吞了她的。
然而她之前那三剑,似乎颇有成效,眼下他哪怕只是动一下,都疼得哀叫连连。
她低头看了眼寸情,十年来头一回觉得或许应当将其归入利器这一列。
水中的巨鸟坐在白骨堆上,恶狠狠地瞅着她,似是在找寻机会将她撕成碎片。
已经数次死里逃生的云渺渺自然不敢放松警惕,就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许久——直到这偌大的洞窟中再度回荡起他腹中空空的声响。
瞧着这一池子白骨,她还以为他定是刚刚饱餐了一顿。
这会儿倒是觉得,他像是已经饿了许久了。
他就这么恨惧交加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盯出个窟窿才罢休,粼粼的寒光蒙在那双血红的眼睛上,一身青羽,也像是被浸染了血光,透着肃杀的冷意。
她忽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方才那样草率地道出一句“三青鸟”。
他看着寸情,半响,缓缓地背过身去。
池水中藤蔓游曳,让人不敢上前半步。
他就坐在那,舔舐她给的伤。
云渺渺不由得沉默了下去。
在天虞山的时候,大家都道她这个掌门弟子做得窝囊,连同她一起入门的余念归都开了光,更不必说长琴长老座下的孟逢君和言寒轻,只有她,这么多年才堪堪颜驻,简直丢尽了掌门的脸。
这人啊,听多了这样的话,便是原来有几分自信,也早就给消磨没了。
灵气匮乏,法力低微,唯一勤能补拙的便是剑法。
师父在剑术上对她要求颇为严格,以至于八年下来,她在浮昙台上同师兄比了九百九十九回剑,自第二百回起,就再没输过。
原本倒是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却是暗暗反思,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
那巨鸟的背影瞧着尤为落寞可怜,令她不由得想起之前梦见的兔子魔尊,比起惹那活祖宗生气,她觉着还不如在这对付他。
若是趁机偷袭,虽说不是什么君子行径,似乎还丢了师父的脸面,但继续僵持下去,待这妖兽缓过劲儿来,吃亏的多半就是她了。
如此一想,她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巨鸟忽然哀鸣了一声,像是扯到了伤口,她定神一看,只见她方才捅下去伤非但没有止血,反倒溃烂得更厉害。
那伤口,仿佛在撕扯他周身的邪气,越是反抗,越是烂得更深。
以至于听着这嘶鸣,几乎要哭出来了似的。
她踟蹰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只油纸包。
这些桂花糕是她趁着给重黎买早点的空儿偷偷买回来的,本想逮着那祖宗不注意的时候解解馋,可惜被拖入水中后浑身都湿了,桂花糕虽有油脂包着,还是湿了几块。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起了这见鬼的念头,解了绳子,将糕点推到了岸边。
“……你要不要尝尝?”
水中的巨鸟僵了僵,血红的眼再度瞪了过来。
幽幽的,仿佛随时会同她拼命。
他肩上和腿上的伤还在淌血,染红大片的水面,而后,从那血水中缓缓伸出一截藤蔓,绕着岸边的糕点转了转,试探着戳了一下。
软糯的桂花糕顿时断成了两截。
“不吃不要浪费啊。”她道。
他怔了怔,迟疑半响,用藤蔓卷走了这包桂花糕,重新变回了人形,将糕点搁在羽翼上。从羽翼下生出了一双细长如骨的手,指甲尖锐如鹰爪成钩,苍白中泛着深深的乌色。
他就用这样一双半爪的手,很是谨慎地钳起一块桂花糕,打量了许久,才咬上了一口。
云渺渺还暗暗给自己留了几块,折腾了许久,灵力耗尽是一回事儿,她也着实饿得慌。
两块桂花糕下肚,饿到胃绞痛的感觉稍稍好了些,抬眼却见那水中跪坐着的妖兽莫名其妙地僵住了。
染着血污的白发垂在鬓边,就连脸上的黑色裂纹也像是随他一同凝住了。
幽幽的磷光照在他肩上,瘦削得可怜。
仿佛千年万年,这天地间只有他伶仃一人。
然后,那双充斥着戾气的红眼于刹那间散去了怨毒的颜色,如潮水袭来,翻涌出了不可思议的泪。
血迹斑斑,滴在掌心的桂花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