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半盅,她属实再咽不下一口了,悄悄瞄了他一眼,对面的人立刻察觉,挑眉看向她。
她试探着放下勺子:“已经饱了。”
“……”
“真的。”
她少有露出这般真诚目光的时候。
莫说十分饱,她怕是吃了有十一分,再喝一口,多半就得吐了。
她艰难地压抑着,打出个嗝。
见她实在吃不下了,重黎总算松了口,没有再勉强她,将碗筷一收,去拿搁在架子上的外袍。
云渺渺扶着桌沿,努力地站起来,想走动走动消消食,却是撑得一阵想吐,靠着门框,愣是给压了下去。
看了看正在施法清洗碗筷的魔尊,她总觉得这会儿要是把他辛辛苦苦做的东西吃进去再吐出来的话,八成得挨揍。
重黎回过头,将袖子放下,见她扶着门,一副想吐的脸色,皱了皱眉:“……害口?”
他没学过医,只能凭自个儿下意识的猜测臆想她此刻的感受,之前在三危镇吐成那个样子,应当挺不好受的。
她摇摇头:“没有的事,您想多了。”
他皱了皱眉,走了过来,迟疑半响,才开口问道:“你之前……经常害口?”
“有过几回吧。”虽说有司幽的药,但怀孩子哪有十成把握的时候,便是吃了药,她隔三差五也得吐几回,尤其是刚筑基那三年,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反胃的冲动便会涌上来。
不过她那会儿一度以为是咒术在害她,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折腾得够呛。
怀着孩子,还不自知,吃不下睡不好的时候,就去浮昙台打坐,难受得吃不消时,就去山下找点酸梅蜜饯什么的,但还是吃辣的生津开胃,可惜她不擅厨艺,偷偷摸进后厨,也只能给自己做个炒饭什么的,还得时时小心守夜的弟子。
细想下来,若是那时候她便晓得自己怀了魂胎,是想悄悄留下它多些还是禀报师父早日堕了它的念头多些……
她倒是觉得没什么,横竖都过去了,重黎却是忽地僵了僵,沉默良久,缓缓放下了捻着袖子的手。
寒风从窗外吹进来,他额前的碎发无声地拂动,却觉得莫名有些沉重。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平日里倒是从那些多愁善感的女妖怪和他那熟知三界八卦的护法口中听说过,人间女子怀胎的种种说法,但到底没亲身历经过,总觉得有些遥不可及。
按他听到的那样,应是有个人眸中含笑,欢欢喜喜地告诉他,将有一个孩子,带着他的血脉来到这世间。
而不是直到八年都过去了,他才在她差点死掉的时候,从他下属口中得知。
虽不知孩子如何来的,但当爹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只是这八年,他都错过了。
云渺渺看着他,不晓得自己又那句话没说好,他瞧着……怎么有些消沉?
因为她刚刚没把他煮的粥喝完所以不高兴了?
还是因为她之前想服下三生石,放弃这个孩子?
魔尊的心思真的越来越难猜了……
“走吧。”他迈出了门槛,挥灭了身后的灯火。
四周顿时黑了下来,还站在门边的人浑身一僵。
他走下第一级台阶,发觉她没跟上来,又回过头。
“杵在那作甚?”
却见她捏着裙摆,有些不知所措。
“能不能缓缓?……我有点夜盲。”
方才殿中那般亮堂,忽然熄了灯,她一时间连自个儿的手都看不着。
要不是桑桑提醒着她前头有门槛,她能直接摔出去。
她合了合眼,再睁开,终于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点脚下的路。
“……借个手行吗?”她犹豫着开口。
她记得这儿的台阶足有十来个,一脚踏空,摔得疼不疼另说,这祖宗多半又要嫌弃她。
闻言,重黎眸中闪过一抹意外。
这怂包平日里诚然对他说了不少好话,但大多都是为了在他手底下保命,这般正儿八经地请求,倒是少见。
比起自个儿逞强,如今倒是会先想到他了啊。
之前的阴霾似乎都一扫而光,他扬了扬眉,走了回来,捉住她的手。
似是为了让她有个缓神的空儿,他的脚步难得慢到走一步停一停的地步,刚喝完粥,她的手终于有些暖和起来了,但与他一比,还是凉得很。
“你怎么连点火气都没,不是能施法凝火吗?”他一阵诧异。
云渺渺这会儿已经能看清路了,恰逢星夜明亮,倒如三千明灯,连桥下水中,都泛着粼粼的光。
“我的确能凝火,但我师父说,我的灵根好像不在五行中,是颇为少见的异灵根,非至净至纯的灵气不可吸收,故而修行较寻常人而言更为艰难。”
听到她提长潋,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那老东西教了你这么久,居然只让你过了颜驻,呵。”
她叹了口气:“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师父,您对徒骂师,是不是不妥。”
诚然她瞧着好说话,但是个人,都有脾气的。
他没继续呛下去,转而道:“回头本尊教你几招,比你在天虞山学的管用多了!”
闻言,她无奈地笑了笑:“比起招数……不如您教教我做菜?”
省得她回头真到了不得不下厨的时候,拿出来的全是不能见人的玩意儿。
他一扬眉:“出息,这有何难,不过本尊不定时时在崇吾宫,让霓旌教教你,回头本尊来验验。”
横竖也不指望她烧菜做饭,怀了身子就该有怀身子的样儿,多吃点就成。
“……噢。”她暗暗记下了,抬头又望见了那座丹乐宫,不知是有心还是巧合,恰好矗立在最漂亮的那片星辰下,仿佛集万千辉光于一身,飞檐下悬着铃铛和丝绦,倒是让她想起了之前桑桑提及的昆仑仙宫。
她顿了顿,转而问他:“听您的护法说,那宫殿里,住着您的恩人?”
闻言,重黎愣了愣,继而点了下头。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本尊只记得那回伤得很重,离死也许仅有一步之遥,能活到如今,多亏了她。”
他没有细说,她也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笑了笑。
“那姑娘好看么?”
他想了想,又点了下头。
于是,她也就这么顺势“嗯”了一声,云淡风轻。
而后,重黎将她送回屋里,又翻窗进了屋,她站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
“您——不回自个儿屋?”
他熄了两盏灯,走到门边瞄了眼,却见那小蠪蛭居然索性坐在了他门口,不由得眉心一跳。
这么耐得住性子?
云渺渺也凑过来瞧了眼,轻轻一叹:“我之前听过一些狐妖报恩的故事,是不是跟这有些像?”
“像个屁!……”他咬咬牙。
就这架势,还报恩呢,活像个要债的!
要不是答应了那老狐狸好好照顾他的宝贝女儿,他早把这只小蠪蛭吊在崇吾宫大门口涨涨记性了!
回去作甚,这么个人蹲在门口,着实瘆得慌。
横竖都在殿内,出不了什么事儿。
“本尊今晚就留在这了。”他冷不丁道了句,惊得云渺渺一怔。
“……啊?”
“啊什么啊,这本来就是本尊的寝宫。”
“……”
话是这么说,但他留在这,她可怎么办?
僵持良久,也不见他有改主意的趋势,她坐在床沿上,与自家命兽大眼瞪小眼。
桑桑这会儿倒是想大喝一声,将他卖得渣都不剩,但那小蠪蛭若是直接冲进来,主上势必受到牵连……它权衡之下,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夜色渐深,消食消得差不多了的云渺渺终于还是犯起了困,眼皮一下一下地耷拉着,一副快要睡过去的样子。
奈何魔尊坐在一旁,如何开口让他一边儿去就成了尤为要命的问题。
似是看出她的迟疑,重黎斜来一眼:“想睡就别硬撑着了,本尊已不是凡人之身,用不着歇息,你等不到本尊犯困的。”
云渺渺:“……”
她看了看身后软绵绵的床榻,又侧目看了看稳如泰山的魔尊,犹豫再三,抱起了被子。
“我去椅子上睡吧。”
“站住。”他一眼瞪了过来,“好好的床,有针扎你不成?”
他指了指铺了三层被褥的床。
“就睡这。”
在他不容置否的目光下,云渺渺硬着头皮放下了被子,脱了鞋袜,慢慢躺了下去。
未免碰着坐在床尾的他,她蜷起了双腿,尽力往里头靠。
待她消停下来了,重黎略瞄了一眼。
她整个人几乎缩在床头,抱着她的黑乌鸦,比起昨晚,这睡相老实了许多。
从他这边看过去,只能看到一颗后脑勺,乖顺至极,正缓缓地,将脑袋埋进被窝里,只露出一绺细软的发,挂在枕头上。
他倒是想再听听魂胎的动静,可想到她方才忽然问起丹乐宫时的笑,不知怎么又觉得有些不妥,迟疑半响,暂且作罢。
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云渺渺起初没睡着,毕竟身后还有个喜怒无常的祖宗,总归有些发怵。
但熬着熬着,属实困得受不住了,看着桑桑豆大的眼,她最终还是没扛住。
迷迷糊糊中,好像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掖被角,可眼皮沉得睁不开,也就随他去了。
那天晚上,她就梦到了丹乐宫。
门前石阶如玉,廊下铃声清脆。
庭前站着一个女子,与重黎比肩而立,笑得很是好看。
星辰绚烂,暖风和煦,脉脉胭脂香。
哪儿,都没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