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有些烦躁,从她手里夺回了药碗,随手丢在桌上。
古朴的瓷磕在平坦的梨花木上,沉寂中,发出震耳的声音,教人心头一紧。
他从怀里拿出那只绿瓶,看着她。
“见过这个吗?”
她定神瞧了瞧,点点头:“今日……昨日在正殿桌边捡到的。”
“然后你捡起来就闻了?”他怒上心来,一阵恼火,“云渺渺你脑子呢?长潋那厮就没好好教教你,这世上的毒,不一定就是靠吃下去亦或是直接摆在你跟前的?骗本尊的时候不是聪明得很吗?你差点就没命了知不知道!啊——!?”
他捏着这只小瓶儿,几乎要给掐碎了。
这番神情,倒是令她吃了一惊。
这算是斥责吗?
好像宣泄不满更多些。
可再细看,又觉得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里,还装着恨,装着鄙薄,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安。
这神色可太陌生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看着自己。
三辈子,她头一回在他脸上找到了慌张。
如此不可一世,如此嚣张跋扈的魔尊,居然会慌。
……可她不明白,他慌什么?
于是她愣住了,有些恍惚地发问:“……我是中毒了?”
重黎咬咬牙,似是不想同她细说。
“毒已经解了,还想要命的自己留个心眼儿。”
说罢,他走回了案边,一言不发地坐下。
他侧着脸,不再看她,紧皱着眉,像是在同谁怄气,眼前一支笔晃悠两下,都被他丢出了窗。
她望着案头上的绿瓶,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觉得这会儿好像不是开口的好时机,况且她要说的话,也不过是一句臆测,他多半不会信,便也没打算自讨没趣,恰好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便沉默着再度躺下。
眼角的余光瞄见榻上的人渐渐背过身去,他悄无声息地收紧了拳。
虽说瞧着还虚弱得很,但霓旌开的方子的确管用,守了一夜,好歹这命看来是保住了。
方才倒也不指望从她口中得到什么要紧的线索,只是一股子无名火窜上来,就想好好骂骂这个总有法子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傻子。
不过,居然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暗害她,他自是不会轻易揭过去的。
在问她之前,便已让遥岑和霓旌细细盘查了一圈,这瓶斛朱乃至这瓶子,竟都不是崇吾宫的东西,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见过此物的。
这东西就像是凭空冒出来似的,古怪至极。
散去闲杂人等,仅有霓旌一人留下时,倒是隐晦地同他禀报了昨日发生在此处的事。
他倒是没想过,在同他一起回到崇吾宫之前,余鸢已经来过一回了。
不仅来过,还送了不少灵丹妙药。
她便是在那些灵药中,发现了几味药性相冲的东西。
他这等法力高强的服下还算不得多大事儿,但对于还怀着魂胎的云渺渺,却是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说得委婉,只道是不懂医理之人极难察觉这一点,就连她都是凑巧将几瓶药混在一处,才发现了毒性。
许是,好心办坏事。
这说法甚是妥帖,但他瞧着她的眼神,分明话未说完。
“你怀疑余鸢?”
“属下不敢。”她笑了笑,“您是君,我们是臣,属下能做的只是治好那丫头的伤,至于如何决断此事,还得看尊上如何想,您信谁,谁就是对的。”
……
“啧。”他揉了揉眉心,望着窗缝间透进的晨光,陷入沉思。
他是相信余鸢的,相识这么多年,包括在昆仑的时候,她也是如此,总在对别人好。
得知她拿出内丹,救回他的命时,他便晓得,自己一辈子都亏欠她的。
既然信他,那么这瓶药,又是谁放在崇吾宫的呢?
如此森严的戒备,四面皆有魔族把守,应当没有可疑之人来过……
说来斛朱花,如今还有哪里能弄到?
他隐约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种几乎消失于世间的仙草,可画面太模糊,他应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还有安胎药中的月上白,连他都直到昨日才晓得,这两味相冲的药,到底是谁令其聚在一处的?
种种蹊跷,如乱麻般交错着,除了这瓶斛朱,竟再没有任何线索。
而令他怒意难消的是,下毒之人不仅敢在崇吾宫堂皇下手,而他真陷入就一筹莫展之中!
凌晨的困意,总是如潮水涌来,苦思冥想,也最容易陷入半梦半醒的恍惚。
不知是不是被镜鸾骂多了,那些恼人的话也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盘旋起来。
却是让他梦到了很久以前的琐碎事。
浮云一别,流水十年。
在他离开师门后,倒是曾在浑浑噩噩间,回过一次昆仑。
那时云荡晴空,暮雪千山,昆仑还在,朝雾花还在,云渺宫,也还在。
三千石阶,积着厚厚一层雪,顾不上扫撒,便就这么层层堆叠,飞鸿与流光,从碧霄间闪过。
他不知为何,提着一坛陈年的酒,直到停在山脚下,下意识地想御剑上去,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
他的佩剑,早就被他亲手折断了。
像是忘了乘奔御风的法术,他竟然就这么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半山玲珑一株雪,天地清明。
却终不似、过往年少。
他攀上了那座主峰,远远望见素裹银妆的宫殿与檐牙高啄的屋顶下,随风翻飞的金铃与红丝绦。
盛放的朝雾花,今年依旧开得很好,像一片如雪的浪,渐渐翻涌过来。
远远的,望见明心泉旁,坐着一道熟悉的人影,他震颤了一瞬,下意识地先躲在了石头后。
回过神来,却是暗暗骂自己没出息。
都到了这儿,还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从石头的裂隙中望了过去,就见泉水旁端坐的女子,陌生又熟悉。
熟悉的,是那张漠然冷情的脸。
陌生的,是久别之后,竟发现她穿上了一身墨衣。
而他的记忆中,她总是一身干干净净,却又冷淡至极的白。
他的目光渐渐转下,望见了她手中抱着的一只暖炉,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天之四灵之首,司掌神火的朱雀,居然会抱着手炉,这大概是他这些年看到的最荒谬的景象了,以至于他压根不相信,也压根没有将这一幕放在心里,细想下去。
他靠着石头坐了下来,揭开酒盖,大口大口地饮。
他想不起自己为何要回这儿来,大概是疯了,他后悔了,但爬了这么长的台阶上来,就这么下去,显得他更像个蠢货。
于是他索性坐在这,将酒喝完。
皴裂的石缝间,恰好能窥见泉水边那道挺拔的身影。
她不说话,不拿鞭子抽他的时候,其实还挺好看的,尤其是那双眼睛——虽已经不愿承认,却曾让他一眼沉沦。
陈年的酒,旧时的人,再不可能望见的当年的天。
她静静地望着池中水。
他无言地望着水边人。
恍然察觉,真的已过去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