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深冬,倒是比重黎想象中还要冷上几分,卷着白浪的潮冲上沙地,又转眼褪去,岸边的礁石冷如冰,素白的雪地上滴落的,是他的血。
如腐朽的红梅,泛着黑气,像是烂在了骨子里。
肮脏,狼狈。
一步一步,走在北海之滨。
要做什么……不知道。
为何要来这……不知道。
脑子浑浑噩噩,眼前忽明忽暗,仅有一个念头,如同冰冷人间一捧火,深渊中的一束光,支撑着他往前走。
北海的风,寒意刺骨,似无数的刀刃剐在身上,渐渐地,他终于走不下去了。
灰蒙的海与天,像是一望无垠的荒原,再迈不出一步。
低下头,只有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握着冰冷的剑,干涸的血,冻僵了伤口,他扶着礁石,缓缓坐了下来。
坑坑洼洼的海滩,无论哪儿都是一片钻心的湿冷,风声,草木声,浪潮声,都消失了。
茫茫天地间,仿佛忽然,就只剩下他一人,连该回哪儿去,都想不起。
这种感觉,像极了当年九川那夜,伶仃无助,让人想哭。
若是有个人能抱他一下就好了……
不必说话,也不必在意别的,仅仅,抱着他。
视线渐渐模糊,分不清是风沙迷了眼,还是眼泪蒙了霜,恍惚间,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墨衣银冠,身形单薄,明明是个女子,眸中的光华却比世间诸多男儿都要刚毅,仿佛无所不能,坚不可摧。
一眨眼,墨衣便会了如雪白袍,红绫翻飞,与九川初遇时,一模一样。
那衣袍曳地,被海水浸湿,却染出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绯色,她一手握着霄明,一手握着寸情,转过身,背离他而去。
就像当年她坠入不周山崖底,千灵散尽,无数光点从她体内流出,迷蒙了天地。
他忽然就慌了,心疼得厉害,似是被一只手掐住了肺腑,拧出了血,想要喊出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那些声音,一句一句,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
别丢下我……
……
是你错了!是你错了!……
……
我没有……你信我!我真的没有!……
……
我把我的心,我的魂魄,我的从今往后都给你,敬你,爱你,绝不背叛你,诚然那或许不怎么好,但这就是我仅有的一切了,你能不能……偶尔珍惜我一点?
……
我快死了,很疼,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
怎么样,再往我身上捅一剑,你就能跟这苍生有个交代了?
……
……真好,你这么狠心,我也没什么可犹豫了。
……
从今以后,昆仑,再无重黎。
……
你的心真狠啊……我高攀不起。
……
阿黎,生辰快乐。
散了一地的,破碎的桂花糕,和平静如初的一句——
生辰快乐。
……
云渺渺是被冻醒的,身后传来的浓烈寒意,直往她骨头里钻,便是捂着被褥,也无法暖和起来。
桑桑也被惊醒了,抬眼四顾,却见屋子各处竟结了一层厚霜,窗下的烛火都被冻住了,桌上茶杯冻出了裂纹,它抬脚的时候,爪子险些被冻在积了雪水的窗框上。
它立即飞来查看云渺渺的安危,见她只是受了些寒气,并未冻伤后,方才松了口气。
睡梦中被活活冻醒的滋味属实难受,云渺渺头昏脑涨地看着自己被冻僵的手,不明所以。
“……这是怎么了?”
看看外头天色,还是暗的,雪断断续续地下,竟然比屋中还要暖和几分,明明方才睡下去的时候还热得有些冒汗,过去几个时辰了?怎么就成这幅样子了?
桑桑眉头紧锁:“主上,有血味儿……”
闻言,她吃了一惊,凝神细嗅。
确实有股子甜腥味,还离得很近。
她循着血气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了睡在身旁的人身上。
被子裹得很紧,几乎看不到脑袋在哪儿,却还能瞧出阵阵颤抖。
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翻身下榻,绕回到他这一侧,定神一看,只见他整个人都蜷成了团,眉头紧锁,冷汗直流,紧紧攥着被褥一角。
她蹲下身拍了拍他:“尊上?重黎……?醒醒……”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苍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在竭力忍耐着莫大的痛楚。
她顿时想起了今晨在偏殿看到的那几滴血,顾不上那许多,使劲儿掀开了他身上的被子,漆黑的被褥压根瞧不出什么,他更是连中衣都是如墨的黑,乍一看什么异样都没有,可浓重的血腥味儿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于是,伸手一摸,掌心一片濡湿的鲜红。
饶是桑桑都为之一震。
“这!……”
如此严重的伤,到底是怎么隐瞒下来的!
迟疑不过一瞬,她立即解开了他的衣裳,看到他遍布伤痕的后背时,属实心头一紧。
旧伤叠新伤,哪里还有一处好肉,溃烂的伤痕,像是被野兽抓挠所致,却都没有上药,草草清理了一番,便随它去了。
看这状况,是伤情突然加重还是……
忽然,又一道血痕崩裂,像是无形之中,挥下的利爪,眨眼便让他皮开肉绽。
阵阵浊气从伤口处溢出,如侵入骨血的毒,泛着点点秽黑,惨不忍睹。
桑桑一眼便认出了这气息的出处,眸光一沉,先拦住了她。
“主上,不要碰。”
云渺渺眉头紧锁,一瞬不瞬地望着这些疮口和此时像是陷入昏睡中的重黎,咬咬牙,道:“桑桑,你去找找崇吾宫中可有匕首!”
一面说,一面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将之前霓旌给她的那些药通通搬了过来,将快要熄灭的炉子重新点起,逐一放在床榻四周。
桑桑依她所言,四处翻找,然这座宫殿可真是要什么没什么,除了些必要之物外,没有留任何东西,它翻找许久,莫说匕首,连跟针都寻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拔了一根羽毛,化作利刃,给她送了去。
此时染血的被褥都被云渺渺丢在了一旁,几乎所有能点的灯,都搁在了床头,将榻上鲜血淋漓的背照得触目惊心。
她接过匕首,凝火灼烧。
桑桑不免狐疑:“您这是……要给他上药?”
“不然呢,晾着吗?”云渺渺神色凝重,她不似念归或是霓旌,这等情况下能晓得如何对症下药,能做的也不过是简单地处理一下伤口,本以为只是一点小伤,滴了些血在地上,却不曾想会如此严重。
明明都溃烂了,为何连吭都不曾吭一声?
到底在坚持什么,逞什么强?魔尊受伤,就这么不能被人知道吗?
匕首烧烫了,她俯下身,借着灯火小心翼翼地将伤口处的腐肉剔下来,浊气迷眼,刺痛得很,但于重黎而言,只怕更痛。
桑桑以灵气为屏,将她护住,这邪气它可太熟悉了。
西海,不周山,当年如此惨痛的代价,才堪堪封印之物,居然真的在他体内!
起初的猜疑成了真实,虽说瞧着应当不是全在他身上,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绝不容小觑。
“你晓得这伤是怎么回事?”云渺渺瞧着它反应不太对,起了疑。
桑桑目露难色,显然是晓得的:“这伤……是先伤内腑,延至体外的,便是上药,下回发作也还是会如此,扬汤止沸,没用的……”
她皱了皱眉:“长此以往,会如何?”
桑桑顿了顿,犹豫再三,到底还是说了实话。
“会死,魂飞魄散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