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之主,幽荼帝君的名号,镜鸾还未入云渺宫为臣时,便早有耳闻。
女床山的青雀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世间百态,六界逸闻,不胜枚举,她百无聊赖的时候,偶尔也会坐在树杈上听上几句。
这些个小精怪啊,虽法力低微,却总能讲些她闻所未闻之事。
苍梧渊的千年梅树开花了。
四海龙族终臣服于东华上神,镇守四海。
昆仑的上神们今年又因种死了天帝台好些奇花异树遭父神一顿斥责……虽说都是些闲言碎语,但晒着太阳,无关痛痒地听下来,倒也有几分意思。
忘了从何时起,青雀们说起了酆都刚立了一位主君,名号幽荼,其名讳倒是无人知晓,不过这也丝毫不影响她们对这位帝君滔滔不绝的念叨。
起初她听来不过是些女儿家怀春暗思的悄悄话,可闭关数年再来听,却是愈发骇人听闻。
这一日,传闻幽荼帝君扮作女子跑去与各路仙女厮混,在踏进浴池之前被父神提溜了出来,当场打断了腿。
明儿又听闻,幽荼帝君向朱雀上神打听,既然龙族雌雄同体,那么贵为青龙的东华上神可会下蛋,巧不巧让东华上神听个正着,提着泰逢剑从昆仑一路追得他跳了天池才算完。
再后来,又先后传来了这位帝君酒醉后劈了朱雀上神好不容易养活的挽香玲珑,拉着素来沉默寡言的执明上神下界逛花街,被东华上神和朱雀上神串成一串捞回了云渺宫。
更有此君脚踏八条船的壮举如实传出,属实教人瞠目结舌。
饶是青雀们都言,幽荼帝君这等人,远观尚可,若是点儿背在路上遇着了,还是早些避开为上。
后来,她应召入昆仑,服侍于四灵之首,朱雀上神身旁,随其平定八方,开了眼界,修为也如日中天,诛妖兽于南海,得封万灵之主,号令四海生灵,位列上君。
至此,女床山五彩鸾鸟之名,终得千古不朽。
在昆仑修炼的数千年,似是弹指一挥间,这座云上神宫,其实没有想象中那般庄严肃穆,不可直视,她的主上,也与传闻中战无不胜的仙神之首不尽相同,本以为该是个不苟言笑,每日正襟危坐,日理万机之人,却原来这话用来形容那位东华上神更为贴切。
她每日见得最寻常的,便是望着那道洁净如雪的身影静静坐在窗下,看着自己怎么都种不好的花暗自皱眉,那颗生来便理所应当地装着天下苍生的心,似乎只能匀出那么丁点儿的地方,容她缓口气儿。
那时的她不禁想,这位看似清冷如霜的上神,可会有那么一瞬,为自己做过一次打算。
清闲日子过久了,某一日,难得聚于云渺宫的四灵忽然说起了酆都那位成天给父神找不痛快的幽荼帝君,立在一旁的她才恍然想起,还真有这个一号不怕死的人物。
也是在那一日,她才弄明白那位帝君为何如此不知天高地厚,还没有被父神贬谪。
天之四灵乃父神骨血所化,其中她的主子,算是父神亲自孵化出来的神鸟,被视为父神之女,统御昆仑。
而在这之前,父神曾于鸿蒙开天之时,有一亲子。
其母常羲,为助帝俊对抗天道,跃于父神之位而亡,存一子,唤司幽。
司幽,便是那位酆都主君的名讳了。
论辈分,她的主上也得唤他一声“兄长”才是。
这位帝君不成器也非一日两日了,所幸酆都那边倒是太平得很,自他得封,就从未出过乱子,而此次,丢给四位上神的难题便是,想个法子治治这位不嫌事大的父神长子。
既然好言相劝无甚大用,不如同酆都亲近些,若能有个既能劝得住幽荼帝君又能为他们从中斡旋之人,自是最好。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鉴于幽荼帝君有过脚踏八条船的,还条条都是狠角色的状况,要是真安排一位美人去,可得是个能一枝梨花压海棠,还能利索地将帝君身边那些个烂桃花剪干净的女子啊。
貌美,还能打。
上神们沉思片刻后,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正打算转身告退的她身上。
庚辛上神似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笑吟吟地看向她主上,生得画一般的一张脸,却愣是给他笑出了人间媒婆的错觉。
“陵光啊,你家阿鸾……可有婚配呀?”
她主上素来有一说一,讲直白些,便是个老实的上神。
“没啊。”
话音刚落,庚辛上神眼中闪过一抹精光,到底是白虎化身,盯住她的眼神,仿佛盯住了爪下猎物。
他一拍大腿:“巧了嘛这不是!”
“……”不,一点都不巧。
最终,她还是屈服于四位上神的殷殷期盼之下,决定去酆都看上一眼。
用主上的话来说,世间缘法强求不得,若是王八没对上绿豆,她属实瞧不上她那位兄长,直接回云渺宫便好。
临行前,主上将诛魔的寸情都借与了她,道若是那位帝君胆敢对她动手动脚,莫要客气,也莫要给父神面子,撸起袖子就是削!
听听,她家主上瞧着性子冷清,动起手来可真是六亲不认。
此去酆都,路途千里,且那会儿的忘川也不似后来那般好找,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找站在酆都的大门前。
阴曹地府,比她料想中还要阴暗。
沿着黄泉十里,登上奈何桥,鬼魂如川流,徐徐向前飘去,竟无一个滋事者。
鬼市正兴,灯火葳蕤,却都是黯然的,唯有她受仙灵庇佑,颇为瞩目。
直到走过缘尽桥,望见不远处山花欲燃,绮丽灼灼,树下独立一人,红衣烈烈,折扇轻摇,似这晦暗山河间,一捧天光。
教人挪不开眼。
莲华容姿,一笑粲然。
只是那眼神,却是一片清冷,与传言中的风流多情不尽相同。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树下的人似是觉察到有人走近,回过头来,冷冷地注视着她。
“谁放你进来的。”
一簇火树银花,仿佛铺天盖地的焰,在他身后熊熊升起,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扭曲了这场久远的梦。
镜鸾无声地睁开眼,望见头顶的纱幔,齐整的窗台上插着的一枝玲珑花,身上的被褥,以及——顶着一张骚包少年脸,坐在榻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的酆都主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