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鸾寻过来时,就见这屋中面面相觑的二人,在略显昏暗的灯火下,似是僵持了好久。
她愣了一下,手里的药险些没端稳。
重黎也瞧见了她,四下声息仿佛戛然而止,片刻的怔忡后,她周身忽地涌起一股子杀气!
“阿鸾。”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杀气顿然散开,她转而看向坐在案边的云渺渺,眉宇舒展开来,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将重黎挤到了一边,将药和蜜饯放在云渺渺手边。
“主上,到喝药的时辰了,司幽开的方子,你刚开光,还需稳固根基。”
重黎猝不及防,愣是被她挤到了后头,看了眼那碗汤药,光闻这味儿就晓得,定然比他拿来的苦多了,正想着这又得哄多久才能让她乖乖喝药,却听她“嗯”了一声,端起碗戳饮。
药有些烫,喝得不快,比他料想中平静许多,直到她放下碗,药已经喝完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又瞧了眼被她视若无睹的他的丹药,活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镜鸾瞥了他一眼,头一回没同他争执,只是眼底的霜寒不曾化开半分,恻恻地斜着他。
“主上,您胳膊上的伤该换药了。”她拿出了药膏和纱布。
云渺渺点了点头,放下书,任她将袖子挽了上去。
宽大的袍袖下,两条胳膊缠满纱布,渗出些许血迹。
镜鸾小心翼翼地将封起来的部位剪开,托着她的胳膊,一层一层将纱布解下,至于一旁还有个人,全然不曾放在眼里。
云渺渺始终很平静,直至剥到最后一层,扯碰到了伤口,才微微蹙眉。
与之相比,重黎的脸色顿然沉了下去,上前一步,端看着她的胳膊。
遍布伤口,还有些裂开了。
血淋淋的,与之前上的药混在一起,闷得皮肉发白。
他脑子里轰然一声,痛楚猛地掐住了他的咽喉,扼住了他的呼吸。
随之乍然而起的,是司幽冷笑凄楚的诘问。
她差点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
重黎,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他离开天虞山的时候,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应当说是没想过。
她一向都是从容的,无所不能的,他的记忆还在前世的昆仑山,他忘了——
忘了她已经不是上神了。
她低到了尘埃里,成了凡人。
凡人……是会受伤的。
他有些喘不上气来,嚯地起身,朝门外快步而去。
镜鸾狐疑地瞥了一眼:“他做甚?”
“不必管。”云渺渺眸光一黯,示意她继续。
镜鸾默了默,拿起帕子蘸了些水,给她清理伤口。
“您出去了?”早些时候才包扎过一回,她记得那时已经止住血了。
云渺渺并未否认:“四处转了一圈,看看……”
看什么,她没有说。
镜鸾朝外头看了一眼,犹豫片刻,道:“他……几时回来的?”
“刚刚。”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与他是旧识吧?”
镜鸾一僵,忽然想起她对她说自己是昆仑上君,而重黎,无论如何,也曾是昆仑弟子。
她掂量了须臾,择了个还算委婉的说法:“他当年在昆仑拜师学艺时,有过一段交集。”
至于什么样的交集,她给咽了回去。
云渺渺点了点头,并未追问,手边的书页被吹动了一下,她看了眼,将其合上。
“你……不必一直跟着我,师父的事,还有劳你和司幽多费神。”
镜鸾笑了笑:“您客气了,能帮上您,是我一生夙愿。”
云渺渺望着她,眼底火光轻摇,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笑了一下。
这算是近几日的折腾后,她少有的笑容了。
司幽那边的确需人搭把手,包扎好伤口,镜鸾便要回去,长潋的事,还没有传出映华宫,除了他们几个,只有长琴知晓。
此事成功与否,尚难定论,只是一个不知前路的法子,游离于六界之外的神魂,与魂飞魄散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谁都不敢说,进去还能出来。
她都没有太大把握,是不是真的有救。
怀着满腹心思,她经过廊下,却见重黎站在不远处,紧锁着眉,似是觉察到她走过来,他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透出几许咬牙切齿的怨毒。
“你晓得我现在多想打你吗?”
重黎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嗯。”
她就差把杀气怼到他脑门上了,怎会看不出?
霓旌眉头一拧:“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该说你皮厚呢,还是没心肝。”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淡:“她的眼睛……”
“在魔界的时候就伤了。”
他一愣:“……”
“你不知道?”她呵了一声,“我以为你多少能察觉到的。”
她顿了顿,望着院中一地霜白的月光,眯了迷眼。
“是忆川。这病根是掉下忆川是落下的,那水对于凡人而言,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像你,她已经转世了,没有可以恢复的记忆,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她跟着你跳下去了,你沉在水底,是她把你拉上来的。你想象不到吗?忆川水底,她睁着眼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把你拖上岸。可你呢,重黎,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嗯?”
她的笑像是刚从火堆里取出的炭,灼热发烫,恨意横生。
他怔住了,回过神来,眼前已空无一人,方才听到的那些话,仿若一场梦,风一吹,就该散了。
他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藏书阁的灯火还亮着,案边的人却因疲累,已经支着额睡着了,另一只手还按着书页,蜷坐成一团,睡得不大安稳。
他停在了那,不知怎么就看了许久。
久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恨她多一点,还是不甘多一点。
他走过去,俯下身,盯住了那张安睡的脸。
便是睡着了,她的神色依旧是寡淡至极的,苍白的脸浸润在灯火里,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温软。
他不由得想到了从前,那时从来没见过她受伤的样子,总觉得她不仅心肠是铁打的,人也是。
不败,不退,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曾经,恨不得掐住她的喉咙,怨毒地看着她,看她露出哪怕一丝动摇的神色。
一阵布料摩挲声打断了他的回想,她似是不太舒服,稍一动,人便突然朝旁边到了下去。
他惊慌地上前一步,那颗脑袋便顺势靠在了他肩上。
细颤的气息萦绕在颈边,忽然传来一声哽咽。
很轻,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些茫然地僵在了那,手还停在半空。
濡湿温热的水却落在了他的皮肉上,分外清晰。
他愣住了。
许是被冷淡惯了,即便之前她不理他,不说话,除了有些憋屈,也没觉得什么。
可现在她在哭。
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