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浑浑噩噩的梦境中,云渺渺见到了苏绵锦——并非如今遍体鳞伤的苏绵锦,而是蜷缩在北若城的废墟中,早已不人不鬼的那个已为人母的姑娘。
她就站在她面前,真切得伸出手便能触到,却感觉不到一丝活气儿。
何为真实,何为虚梦,都在这戛然而止。
云渺渺总觉得故事未完,心头空落落的。
漆黑的废墟中,一身白衣的苏绵锦哼着温软动人的曲调,细听,竟是一首流传甚广的童谣,从她口中哼出来,欢快的调子竟染上了说不出的凄惶。
她反反复复地哼了几遍,终于抬起了头。
半张脸昳丽动人,半张脸狰狞纠缠的突起,像是将那些要命的血藤覆在了脸上。
四目相对,沉默了良久,苏绵锦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本是极为浅淡的笑容,但摆在这张脸上,说不出的森然可怖。
“我这张脸还不够吓人吗?”
云渺渺静静地望着她,并未表露出一丝怨怒:“是你操纵那些血藤,将北若城的百姓化为了妖物?”
苏绵锦顿了顿,笑了起来:“你倒是直接。”
“是也不是?”
“猜对了一半吧……”她百无聊赖地舒了口气,像是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还有些恍惚,不紧不慢地答复,“血藤是我养活的,但城中的人为何会化妖,我就不清楚了。”
“养活?”云渺渺不解地皱了皱眉。
而她并没有继续同她解释的意思,四下一片混沌,却不断地回放着当年种种,但最多,也只能看到她入狱后楚旻晗为她上药的画面,再无之后。
她看着看着,会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楚旻晗是怎么死的?”云渺渺只能换了个问题。
“病死的。”苏绵锦干脆地回答,叹了口气,像是在说着与她无关的书中故事,冷漠得有些不寻常。
“你看到的,便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
她回过头来,满面狰狞中挤出一抹并不算善意的笑。
云渺渺略感诧异:“最后一面?可我明明看到你同他……”
成亲了。
她冷笑了一声,并未作答。
“阿湛不是楚旻晗的孩子?”看到她记忆中的种种,云渺渺下意识便怀疑司湛的来历。
苏绵锦摇了摇头:“他若是楚旻晗的孩子,恐怕连降生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人的心能狠成什么样,你见过吗?”
苏慕安死后,其实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或许命数如此,不能强求,楚旻晗作为太子,没做错什么,是她强求生路,想要徇私枉法,救下爹娘和慕安的命,居心叵测地接近他,这也算报应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重见天日。
“慕安是即将问斩的钦犯,他一死,我便背上了杀人的罪名,即便能保住一条命,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牢中度日了,可十日后,我被人打昏之后,带到了城外别庄,我在那儿养了半月的伤,能想到的,便是楚旻晗那日同我说,会带我去看慕安的坟,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他……”
“不是楚旻晗?”云渺渺有些意外。
她不置可否,只是道:“后来,庄子里终于来人了,是楚旻煜和那个云霆。”
说到这,她留意到云渺渺面色微变:“你认得他们吗?”
“见过。”云渺渺僵了僵,淡去了眸中的错愕,如实道,“云霆官拜宰辅,正在朝云城代君主事,至于楚旻煜……他不久前死了。”
不仅死了,全府上下,所有血脉也一同夭折。
苏绵锦静静望着远处,长发遮住了半边狰狞可怖的面容,除去这些,她与当年并无太大差别,岁月其实待她不薄,司湛都十来岁了,她还如二八年华的姑娘,半点不曾变老。
“我晓得。”她忽地一笑,很是开怀,“是我下的咒,楚家上下,都不!得!好!死!”
她眼中猝然涌出无尽恨意,似是从骨血中渗透出来,皮肉下的血藤也散发出森冷的妖气,一鼓一落,如同活物般教人作呕。
她笑着问:“楚旻煜那日刚刚坐上太子之位,这一月内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以为他救了我,他还没有舍弃我,以为他的心还是肉长的,会顾念往日的情意……可我后来才知道,救我的人,的确是楚旻晗,你猜猜那个傻子做了什么?”
云渺渺隐隐有了猜测,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续下去:“……他做了什么?”
她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一圈。
“他啊……他拿太子之位,换了我一命。”
说到这,她都快哭出声了。
“他早就查到我的来历了,是楚旻煜故意让他查到的,他试探了我好多回,哪怕不下杀手,也有的是远离我的法子。”
“从离开苏家,跟着楚旻煜的那一日起,我便是一枚棋子,只是或许在楚旻煜心里,我还留着稍许位置,他瞧着寡淡自若,心性却最是霸道,放出去的饵,吝啬到还想着能收回来……”
她就是那个“饵”,从楚旻晗明知不可碰,却还是一次次地接近。
遇刺那回,其实他已经晓得了。
可他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想等她先开口,对他说一句实话吧……
“论心狠,王子皇孙其实都差不多,楚旻煜算准了他会输在我身上,我直到楚旻晗死后一年,才确信慕安的死,是他的手笔,楚旻晗回城的时辰,与我收到信的时辰间隔太近,有些仓促,我一直不敢猜下去,还有数月前的刺杀,能杀了楚旻晗,我的命也不足惜,是他早就留的后手……”
楚旻晗的把柄哪有那么好抓,即便她如期进了太子府,没个三年五载,还真不一定找得到。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真想对付她,有的是法子让她无功而返。
可他偏偏败了。
她脱困没几日,早有准备的楚旻煜便拿着证据,在朝堂上参了他一本。
有云霆相助,此案两日内便盖棺定论。
太子包庇重犯,为一己私欲欺君罔上,视王法如无物,理当严惩。
“其实他当时若是交代我的去处,揭出楚旻煜私自隐瞒苏家长女苏绵锦并未跌落山崖,尚在人间,定能一转颓势,但如此,我定然难逃一死……”
楚旻煜是算准了的,连辩驳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他本没有软肋,她成了他的软肋。
太子之位,他坐了五年,失去,用了五天,自愿禁足府上,再不问朝政。
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满朝文武避之不及,往日总围着他打转的王子皇孙,竟没有一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哪怕是私下照拂一番。
“为何将我拖进来?”云渺渺困惑地望着她。
她笑了笑:“你恰好站在那儿罢了,别多想,我只是……只是好多年没有自在地跟人说过话了。”
楚旻煜查到她的下落后,带着云霆,改了她的籍贯出身,甚至连名字都给她换了新的,借了一个失踪的女子的身份,好让她清清白白地回到世间。
可楚旻晗,却像是被彻底抹去了,再没有出现过。
“你不是问他怎么死的吗?我没有亲眼见到,是好多年后,楚旻煜来这座宅子里见我的时候说漏了嘴,我才晓得。”
彻底化妖之后,苏绵锦已经感觉不到心疼是何滋味了,只觉得有一根尖锐的刺,无休无止地往她心上扎,难受到喘不上气。
楚旻晗遇刺那回的伤一直都没有痊愈,只是他藏得好,还能偷偷溜出来给她送画,能待她去看灯会,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被发现……
“失了太子之位,还被罚在宫门前跪了一日一夜,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帝王之家无情至此,着实教人大开眼界。他旧伤复发,再没有人给他试三遍饭菜,楚旻煜伙同太医署,暗中在每日送去的药里都下了毒,一帖不至死,就每日送三帖……”
苏绵锦缓缓的蹲了下去,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双肩,无声地落泪。
“每一帖药旁边,都放一封信,信上是我的笔迹,写的是温声软语的劝慰,可我一封都没见过……他明知是假的,还是留着,毒入心肺,到死都留着……”
她像是快受不住了,竟伸手拉住了云渺渺的衣摆,紧紧地攥着。
像是被啃噬得千疮百孔后,还奢求那么一丝人间温暖。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藏在最深的黑暗里,是她不敢让任何人窥见的思慕与后悔。
楚旻煜说得对,她动心了。
不曾窥见天光,便足以安安稳稳地待在深渊里。
那日在牢中,她神使鬼差地对楚旻晗说。
你若不是太子,或许我就嫁给你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许从遇见的那日,万籁皆如你。
只可惜,一人以为是草草遗言,另一人却当了真。
后来,她的确嫁了人,就在楚旻晗冷冷清清地死去那日,她成了苏旻煜的妾,连名分都没有的那种。
一边,是心如死灰的洞房花烛。
一边,却是无人问津的尸骨寒凉。
直到城中发丧,将棺椁送入皇陵那日她才晓得,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唤她“小锦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