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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章 也曾有一人,想要做我的娘亲
    许是骨笛已毁,沉霜又驱散了城中邪气,它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腿骨断了,再站不起来,便倚在门边,不知望着什么。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个雪夜,她悄悄从巷子溜回来时,在这扇门边,像是在等着她的那抹身影。



    那骨头始终背对着她,不知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有些着急,用只剩半截的手骨,努力地摸索着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身后,想看看它究竟在做什么,若是还有什么遗愿,她想帮帮她。



    可当她绕到它身后,透过泛黄的白骨,终于看清它在做的事时,却似是被猝然而至的惊雷击中,心口痛得像是被撕成了两半,狠狠地揉碎了,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破碎的手骨伶仃可怜地耷拉着,似乎风一吹,便会散成好几瓣,可它偏偏要费尽全力,固执如斯地去握住掌心的一支小小烟火。



    它脚边还有好几根,都是好些年前的做法了,仅仅能燃上片刻功夫,如夏花瞬逝,不过能吊在手里玩上一会儿,小孩子最是喜欢。



    也是从前年节时,莲娘会偷偷给她拿来的小玩意儿。



    她一直以为是莲娘买来的,一直没有想过和晴茹有什么关系,毕竟她那时,可没有对她表露过分毫的善意。



    可今时今日,再看到这些小烟火,却像是忽然解开了疑惑了多年的秘密,掀起了暴风骤雨般猛烈的悔意。



    它没有发现她,或者说,它早就看不见她了,自顾自地在地面上摸索了一会儿,捡起一截火折子,试着将其点燃。



    可那火折早已被雨水浸透了,怎么可能点起火。



    噗的一声,她指尖凝起一簇烛豆大小的火焰,生怕惊扰了眼前的白骨似的,小心翼翼地伸过去,替它点燃了手中的引线。



    刹那间,火花四溅,轻烟翻卷,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那张没有一丝皮肉的脸。



    云渺渺觉得的心都快裂开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直到那残渣坠落在地,它又开始摸索下一支,她终于忍不住握住了那双冰冷的手骨,惶恐不安,却又竭尽全力地,从肺腑间挤出了一声温柔轻唤。



    “娘……”



    重黎站在她身旁,看着她屈膝跪地,是那么小心地,视若珍宝般捧着那双手骨,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他从未见过她露出这般神色,什么找不到就算了,不能因她一人而动摇,都是骗人的。



    她哪里舍得下?



    白骨听不到她的声音,却还是微微地僵了僵,一双黑漆漆的眼,悄无声息地望着她。



    “娘……”她又唤了一声,与其说是在喊眼前五感皆无的白骨,不如说是为了当年的遗憾。



    化成白骨的人安然地坐在那,从未得享天伦,死后亦不得安宁,唯有刻在骨子里,魂魄里的珍视,驱策着它摆拖邪术的控制,又护了她两回。



    身在风尘,心如明镜。



    虽未曾见过这个女子,重黎却由衷地感到佩服。



    他一拂袖,点点光尘卷地而起,在白骨四周缓缓凝聚。



    云渺渺一怔,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一种幻术罢了,能恢复片刻生前的模样,但也仅仅只是幻影,不能说话,碰到的也还是白骨,你……将就一下吧。”他别开了脸。



    她讶然地望着眼前的白骨,渐渐凝出晴茹的模样,穿着生前最爱的衣裙,呆呆地望着她。



    望着这张永不会再老去的脸,云渺渺不由得出了神。



    可伸出手去,触到的也的确还是冰冷坚硬的骨头。



    除了再看一看,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这幻术无法维持太久,化为白骨的人也不可能有所回应,云渺渺坐在她身旁,陪着她放完了最后一支烟火,就像一切幻梦终会醒,那光尘也渐渐散尽。



    似是做完了世上最后一件事,烟火落地,白骨沉寂。



    云渺渺还静静地坐在那,几许沉默后,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那哭声压得很低,若不是巷中安静,若不是四下无人,谁都不会听见。



    她压抑着自己,顶着薄情寡义的骂名,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些年都那么后悔——那么想让晴茹听到,她肯喊她一声“娘”。



    重黎僵在了那,印象中,似乎都没见她为谁伤心过,更不必说哭成这样,一时恍然,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才好。



    司湛哭的时候,他还说他没出息,可她一哭,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泪,忽然抱着那具白骨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用发红的双眼望向他,声音也有些嗡嗡的。



    “您能不能一同来?”



    重黎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可怎么拒绝?



    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巷子,一路走到当初埋下晴茹的河堤。



    杨柳树下,她将白骨重新放回清理干净的坟冢中,他想了想,也蹲下来帮她一起往坑里填土。



    她顿了顿,没有阻拦。



    “我刚转生到阿九身上时,还以为和在白辛城,招摇山一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她将黄土一抔一抔地盖在晴茹身上,眸中含着笑,很淡,却是温柔真切的。



    “那样也无所谓,横竖都习惯了……莲姨带我去见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高傲的女子,无论说什么,都不容置否,不仅如此,还尤为喜欢找我的麻烦,上茶时发出了声音不行,不会写字也不行……”



    “您不是问过我,如何看待这人间吗?”



    她冷笑了一声。



    “这人间有那么多入不得眼,见不得光的腌臜,有时想想都觉得恶心得吃不下饭。您想必也没少见人情冷暖吧,人心狠起来,没什么舍不得,换了从前的我,定然是不会接天虞山的担子的……”



    “不过我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所幸还剩了点自知之明,没这个脸去要求更多,拯救苍生这等事,更是没想过。”



    她忽然弯了弯嘴角,反复从晦暗的深渊中,捉住了陡然的一道曦光,荡开难能可贵的温软。



    “可即便是我这样薄情寡义的小杂种,曾经也有一个人,拿命换我自由,护我长大……想要做我的娘亲。”



    仿佛有一双利爪,攫住了她的心,将它扯了出来,疼到快不能呼吸。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呢……”



    她攥着掌心的一截指骨,眼泪无声地,却是接连不断地往下掉。



    心非铁铸,怎么会毫无触动。



    若没有晴茹,若没有这么一个把心剖给她,傻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她的人,她怎么有心去心怀众生,如何会信人世还没有无可救药……



    她从晴茹那儿,得到了一颗眷恋人间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