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宁逼回眼里的泪意,对邱贺再施一礼,凄凄然笑道:“小女叫慕晚宁,曾……受过先生教诲。”
邱贺笑道:“老朽知道你。你的画,老朽看过了,小小年纪,天赋异禀。”声音低哑温和,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慕晚宁心中顿时生出无限感慨:果然,即便他再老,骨子里也依旧没变,他一直都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先生。
他说,他看过她的画了?是安家那幅画吗?
邱贺,他会看出什么?前世,她的画都是他教的……可重生之后,她的一切也都变了,即便是画,也不似从前。
更何况,重生转世,本就是怪谈,谁会相信。
慕晚宁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去看邱贺,只低着头,没有回话。
邱贺又笑了,笑的爽朗极了,“小姑娘真是不简单!只是,老朽不记得何时曾见过你?”
慕晚宁苦笑摇头:“是小女错了,小女假借了先生之名……”
邱贺道:“倒也无妨,小姑娘的画很好,不需要老朽教导……不过,以后还是不要了这样了,老朽毕竟没有指点过姑娘,还是不要徒背其名的好。”
慕晚宁点头,低低应是。
邱贺笑容和蔼,方才的语气已经算是训诫了,看这小姑娘这般小,竟能画出那样惊绝的美人图,心里微讶,确实觉得她是个奇才。便又鼓励道:“姑娘不凡,望日后好好珍惜,不要辜负了此等天资。”
慕晚宁再次点头应是,声音暗哑,如鲠在喉。
邱贺有些奇怪,这孩子见了他,好似有些过于激动了。是有求于他还是真与他有何交集?可他分明记得没见过这个小姑娘。
这些年仰慕他要拜他为师者,不知凡几,他也习惯了这种场面。也许是他如今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有的。想到这里不由看了眼在一旁服侍他的小童。
小童知道邱贺的意思,对他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迷惑。
邱贺又沉思片刻,他记得自己与慕氏也无往来,这个孩子或许只是单纯觉得愧疚不安吧。其实这也没什么,他不是看重名望的人,这个孩子能画出那样的画,只要愿意,名声自显,并不需要假借他的声名。
邱贺摇头失笑:这也是个古怪的孩子。
慕晚宁沉默良久,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她快压制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了。她想念他,又担忧他……当看到他这般衰老,身体也不算太好,她更加难过,恨不能上去抱住他,告诉他……
可她要忍,她不能如此,不能这般自私。
邱贺已经很老了,若是心情激荡太过,她怕他承受不了。或者说,她不愿意他承受。
邱贺笑容温和指了指对面的座椅道:“小姑娘,坐下吧!”
慕晚宁低着头不敢去看邱贺,听了他的指示,往后踉跄了一步跌到了方凳上,声音哽咽道:“先生……你,真的不怪罪我吗?”
邱贺笑的爽朗,指使小童为慕晚宁沏了杯茶,淡然道:“小姑娘自己心中有愧,老朽还有什么可怪罪的?”
慕晚宁抿嘴,好似松了口气。眼泪却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她自认掩饰的很好。虽然她知道邱贺一向大度,并不看重名望,却还要装作愧疚不安,任由眼泪落下。
她只能这样装下去,装着不认识他,装着对他愧疚,装着痛哭流涕……
她还小,她可以装。
她才十三岁,可邱贺已经七十二了……
他们不是从前的师友,而是如今的陌生人。
慕晚宁把滚烫的茶杯捧到手心里,仿佛那温度能化解她心底的悲凉。
邱贺有些担忧的看着她,无奈叹息道:“小姑娘有大才,只是年纪还小,不必过于自责啦!只要你心性纯良,不误入歧途,将来必有所成。只可惜老朽在长安待不了几日了,要不收一个小徒弟也是好的。”
慕晚宁扯开嘴角,她觉得自己笑的很艰难,低着头喃喃道:“多谢先生,小女再也不敢了。不能拜先生为师,确实很可惜!”
邱贺闻言笑意愈发温和慈爱,轻咳一声道:“是个好孩子,可惜老朽认识的晚了。”
慕晚宁心头一颤,再无法开口,把热茶凑到嘴边,却无法吞咽下去。只呆呆看着手里的茶碗,看到茶水里映出的面孔,恍恍惚惚,仿如隔世。
那不是她的面容,却又是她的面容!
她不是萧乐宁,但她也还是萧乐宁!
“先生,我们该走了。”片刻的静默后,小童恭敬道。
邱贺点头,颤巍巍起身,安抚慕晚宁道:“小姑娘不要难过,你不用拜我为师,也会成就不凡。你已经很好了。老朽,也做不得你的师傅。”
见邱贺起身要走,慕晚宁从恍惚中惊醒,她忙起身叫住他:“先生!”
邱贺浑浊的眼睛里又生了几分光彩,笑意温和的问道:“还有事吗?”
“先生!”慕晚宁眼泪落下,蕴着满满的不舍问道:“先生,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邱贺点头,又摇头:“随缘吧!小姑娘。”
慕晚宁呆愣原地,看着他动作缓慢蹒跚的离去,心底的悲凉泛起,压制不住。
她站在他面前,他却不认识她!她和他相识了几十年,从来没有感觉离他这样远过。
他不认识她了,她也不能告诉他!
她想追出去,却像是被定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
告诉他又有何用,徒增烦恼与忧愁。她没为他做过什么,反而会牵连他,害了他!
慕晚宁摇摇晃晃站立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四骨神情慌张,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抽手推开四骨,惨声道:“我没事,别跟着我!”然后往前踉跄了几步,朝他离去的背影追去。
茶楼门口,邱贺已经上了马车,她追出来也只看到了那一抹清淡的背影……心瞬间被抽空。
此时,天上惊雷阵阵,阴云密布,果然是要下雨了。
她瞬间失去了全部力气,蹲坐在地上,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天边光芒闪烁,雷声再起,轰隆隆如巨龙在咆哮嘶吼。
随着雨丝倾注而下,她彻底失态,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伴着嘶吼的雷鸣,大雨瓢泼,街道上人形匆匆,并未有人多看她一眼。
大雨肆无忌惮的冲刷在她身上,她抱紧自己,不管不顾的发泄中心中的愤懑不甘,痛苦迷惘。
茶楼门前,有一个暗色的人影走出,举着一把黄油伞,轻轻走到了她身边。
天青色的斗篷铺天而下,从头到脚把她罩在里面,黄油伞举过来,遮住了她头顶的雨幕。
四骨从茶楼里冲出来,看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慌之余,只觉得心里同样的悲凉。那个被斗篷罩住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她却只能远远站在看着,不敢走近。
燕沽举着黄油伞挡在慕晚宁头顶,他身上的衣袍已经湿透,却浑然不觉,只把手中的伞柄握的更紧。
他没想到今日还会遇到她,从她进入茶馆,他就一直远远看着,她现在哭成这样,是因为邱贺邱先生?
何至于,如此难过?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
燕沽站的笔直,他瞥到了慌忙跑出来的四骨,眉头微蹙,却还是没有动。
四骨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眼睛闭上,没有上前打搅,暗自退到了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