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以前, 还是农户的王二对于什么毛笔炭笔之类的事情恐怕不会如何上心。
毕竟那时候他和寻常农户一样,大字不识,更没碰过书本,每天就是在田间耕种辛劳, 自然不会关心“读书人”的事情。
可现在不一样。
王二虽说在课业上说不上是名列前茅, 但也算是刻苦努力的。
而如今无论是在寻常私塾, 还是在几个工厂开设的学堂里, 所用的已经都换成了丰禾纸,以及炭笔。
只有真真切切每日使用炭笔的人, 才知道其中的好处与坏处。
好处自不必说, 相较于寻常的笔墨, 这炭笔要便宜的多, 也易得的多。
但是坏处也有。
写着写着就断了, 用着用着就脏了。
经常遇到的情况便是, 一堂课下来, 笔记记得不少, 手上也是黑黝黝一片。
甚至他们还会互相比,看谁的手掌更黑, 好像这样就更努力似的。
只是这些所谓的坏处相较于低廉的价格来说,便是不值一提了。
起码对于王二来说,因为这物件便宜, 大大地降低了读书的门槛,还能更快的学习东西,得以在砂石厂里做更重要的工作,进而拿到月钱, 所以, 无论有任何缺点, 他都能大方的原谅。
可是要是有更好的法子,谁会想要凑合呢?
于是这会儿,听闻王安说弄出了炭笔,王二立刻来了兴趣,伸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笔杆。
入手,便觉得格外光滑硬挺。
光看形状,便能看出这是将木炭塞到了木杆子里,从而得到的一根新的炭笔。
握在手上着实是比直接捏炭要舒服得多。
然后就听王安道:“之前我就觉得,寻常的炭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加固,好在得到了仙人点拨,让我试着将木炭磨成炭粉,然后加以处理,增加黏性,再压到挖了凹槽的木杆子里,等到用的时候,就用刀子削一下就可以了。”
说着,王安又拿出了两根。
王二好奇:“这也是炭笔?”
王安:“对,不过这几种不大一样,里面炭粉混合的比例不同,写出来的轻重也不同,轻一些的这种还能用馒头擦掉,重一些的就擦不下去了。”
王二闻言便眨眨眼睛。
之前他没想过还能把写在纸上的东西弄下去,平常都是直接用炭,不把纸弄糊了就不错,加上炭笔推行的时间不长,谁都没来得及想着擦拭修改的事情。
结果现在,王安不单单把炭笔给鼓捣出来,连如何擦掉也想好了。
这让王二有些欣慰,又有些新鲜。
可他并没有询问细节。
毕竟谁家都不富裕,用仙人的话说,那就是刚刚脱离贫困,距离小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种情况下,用馒头当笔擦着实有些奢侈。
所以王二的脑袋自动把这条信息给过滤掉了。
但是,炭笔却是实实在在的摆在手上,放在眼前。
就算王二对制作过程一无所知,也没有太多的商业头脑,可他是天天在用炭笔的,自然能明白现在手上这根细细长长的若是能成,以后会带来多少方便和好处。
于是,王二当机立断:“此等大事,要报告给郡守得知才行。”
王安则是愣了一下:“我们,去见郡守?”
王二正在对着媳妇汤氏叮嘱,让她先带孩子们回家,听到了王安的话便回头问道:“怎么了?”
王安的脸上有些许局促:“我连县官都没见过,这么直接去见郡守大人……”
他有些不敢。
王二则是看了他几眼,而后认真道:“你这样确实是容易冲撞了郡守大人。”说着,递过了个布巾,“先把脸上身上都擦擦拍拍,不然等会儿恐怕还到不了郡守府,就能被人给抓起来。”
王安乖乖接过布巾,开始擦脸。
只是因着他之前过于沉浸在手工发明中,又为了追求炭粉品质,磨得时候都弄得很细很细。
结果现在,不擦还好,这一擦反倒给擦得更均匀了……
又黑又亮的。
妮子原本已经抬起头来,结果一瞧见他,就重新把脸埋到了汤氏的颈窝里,死活不出来。
俩弟弟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弄得王二颇为无奈,只得道:“先回去换身衣裳,你路上记得把嘴闭紧了,还有,遇到人以后尽量绕开。”
王安:“为啥?”
王二:“我怕你和这大黑天融为一体,和人家撞上。”
王安:……哦。
而后,王家叔侄先回了家中,收拾停当,穿戴整齐。
王安为了表示对郡守的尊敬,还专门翻出了自己攒钱做成的唯一一件儒生长衫套在身上,挡住了结实的臂膀,瞧着颇有几分书卷气。
然后就连夜去了郡守府。
此时的庄郡守刚刚和功曹与主簿说完话,正在瞧着各个县送上来的呈报,庄询就在一旁给自家父亲研墨。
然后就听庄郡守道:“看上去,各地私塾推行的效果很好。”
庄询笑起来:“孩儿前阵子到各县中走了走,看到了不少奇事。”
庄郡守来了兴趣:“说说看。”
然后就听庄询道:“百姓们不仅会把自家孩子送去私塾,还会在孩子学成回来之后,也跟着念念书,认认字,而有些人从郡城里学到了素描之法,便会回到家乡,把这种法子广而告之。”
而庄郡守这些日子以来忙得脚不沾地,虽然知道素描用处大,但是却没详细了解过。
这会儿便道:“你是说,农户也会作画了?”
庄询笑着点头:“是啊,孩儿还专门找来瞧了,有不少人都能画得有模有样,想来是父亲的教化之举果然有所成效。”
但这一次,庄郡守却没点头,也不居功,只是感慨道:“这一切都是仰仗着有了新纸才能得来。”
其实对于庄郡守这样的一方官吏,他们不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吗?
都明白的。
不说旁的,齐国在考察地方官吏中就有一项便是考察当地的教化民情,统计一下有多少人识字,有多少人进学,又有多少人能科考入仕。
若是能出个状元郎,那就更不得了,从县官开始,一路到郡守,都能与有荣焉,在年底考较的时候大书特书,运气好的借此升迁也不无可能。
但就算知道这些,也鲜少有地方能下定决心大肆兴办私塾,也没有谁敢像如今的丰禾郡这样,说不要束脩就不要束脩的。
毕竟这些都是银钱,没点底气,谁敢这么撒出去?
而现在庄郡守的底气就来自于丰禾纸,以及正在建设中的丰禾郡城。
于是他便将收在匣子里的纸张取出来。
明明这些纸是丰禾郡造纸厂出产的最便宜的那种,可是庄郡守的动作却很是轻柔,像是生怕弄破了似的。
而在最上面,是一根炭笔。
用布裹着,但或许是常常拿出来摩挲的缘故,已经有着明显的脏污。
庄询见状,想说要不要换一根,却看到自家父亲已经把炭笔拿了起来。
而后就见庄郡守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字,一边写一边道:“如今郡城内的道路修建基本快要完工,来往的商队也逐渐增多,想来以后我丰禾郡不再仅仅是产量大郡,还能做一做这几个郡城之间的交通要地。”
庄询尚未入仕,并不太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便问道:“父亲的意思是?”
庄郡守轻声道:“意思是,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丰禾郡账上的银钱了……”
“啪!”
话音未落,炭笔断了。
而包裹着的布条也因此散落在桌上。
庄郡守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只管拿起了一旁的布巾擦手,而庄询也见怪不怪,显然这不是头一次了。
偏在此时,亲卫丁七进来通报:“大人,王二叔侄求见。”
这名字听着陌生,但庄郡守知道丁七是个有分寸的,便先问道:“何事?”
丁七低着头恭声道:“他们是带着新研制出来的炭笔而来,”声音微顿,“乃是仙人指点下做成的炭笔。”
此话一出,庄郡守立刻起身:“传。”
“是。”
而王二与王安很快就进了郡守府邸,一路上王安都有些拘束,王二也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紧张兮兮的。
可是就在见到庄郡守,而庄郡守问起有关于炭笔的事情后,王安就像是突然有了自信,说起话来也沉稳许多。
他先将自己做笔的过程一一道出,然后又道:“目前只做出了三种,以后还可以调整配比,弄出许多不同种类的,软硬度也能调整,这样的话,就能找到最适合书写的,也能给现在学习素描画的人更多选择。”
庄郡守虽然对炭笔制作一无所知,可是他听了这话,立刻就明白其中的紧要。
炭笔若是能成,那么,谁用丰禾纸,谁就会用炭笔。
这两个几乎可以捆绑销售。
到时候,又是一大片的市场和需求!
于是,庄郡守的脸上立刻有了笑容。
他先站起身来,对着琅云的方向遥遥一拜,然后就看向了王安道:“你这少年郎,瞧着年纪不大,却着实是个人才。”
王安闻言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做出反应。
他还是头一次被当官的夸……
而庄郡守很快便接着道:“既如此,明天你再来一趟,到时候本官会寻来郡内的好工匠,同你一起弄炭笔,若是炭笔厂成了,你也少不得要辛苦些。”而后声音顿了顿,庄郡守看了看王安身上的长衫,便道,“当然,是不是要到工厂做事,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王安应了一声,然后就将做好的炭笔交给了庄郡守,然后就同自家二叔离开。
王二则是全程都没有开口,一直到离开郡守府,他才轻声道:“你决定好了么?”
王安满脑子都是怎么多弄几种炭笔出来,闻言便随口回道:“什么?”
王二看他:“去了工厂,便是要做工了,怕是会影响你读书。”
王安不由得眨眨眼:“二叔觉得这样不好?”
王二自然不会说不好。
因为他听的出来,哪怕刚刚只是寥寥数语,可是庄郡守显然很欣赏自家侄儿。
未来要是真的建起来了炭笔厂,自家侄儿也不用从最底层苦熬,而是可以直接做那种领了月银的,甚至更高。
可王二却一直记着自家大哥托人带来的口信,这会儿便道:“你爹之前告诉我,说你以前过得太苦了。”
一句话,就让王安的脚步顿了顿,脸上也露出惊讶。
王二则是接着道:“你爹说,因着你是家里长子,故而许多事情都要你去做,其实是亏待了你的,之前家里穷苦,没得选,现在你爹就想着让你得偿所愿,能读书科考。”声音顿了顿,“刚刚也是二叔想的不周全,直接把你带来,却是拦住你读书的路了。”
而王安听了这话,紧抿嘴唇,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可他并不是惋惜读书的机会,而是想着,自家父亲其实什么都明白,也是记挂着他的。
偏就只字不提,宁可和二叔说,也不告诉他。
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王安笑起来,可是并没有提起此事,而是道:“二叔放心,去炭笔厂我是乐意的。”
王二一愣:“为什么?”
王安轻声道:“我想读书,是为了科举仕途,但目的却是想要做官以后做些实事,让像我这样穷苦出身的也能有个好出路。现在虽然方法不大一样,但若是能把炭笔做好,结果不是一样的么?”
王二:“可咱齐国还是士人最金贵的。”
而王安是知道自家二叔暂时理解不了什么叫“修身齐家”,于是他就换了个说法:“做工也不耽搁读书,之前我就是半工半学,那时候是在广场上帮忙算数字,或者去搬砖头,现在成了研究炭笔,其实还更轻省哩。”
果然,王二被轻易说服,然后就欢欢喜喜的去给自家哥哥写信报喜。
王安则是去找夫子请假,结果教他的夫子知道这少年郎是去弄炭笔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了莫夫子。
于是莫夫子请他过去一叙,王安虽然忐忑,但还是去了。
结果没过几天,他就成了莫夫子的学生。
同时也是现阶段在莫夫子身边,除了施墨以外,唯一收下的学生。
王二听闻此事,原地表演了个瞳孔地震。
他已经知道了之前给自己引路的就是郡城内大名鼎鼎的莫夫子,现在借他个胆子都不敢过去打扰人家。
结果现在,自家这个木匠出身的侄儿,竟然成了人家的学生??!
于是王二赶忙拉着他问道:“你同莫夫子说了什么?”
王安其实也有点懵:“就是把之前和二叔说的话,原封不动的又和夫子说了一遍……”
这让王二陷入沉思,却依然想不出缘由。
最终只能再给大哥的口信里提了一句:“安郎,怕是要有大出息了!”
而这件事情在丰禾郡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但很快,就被另一件事超过去了。
那便是丰禾郡的各个厂子再次热闹起来,全力建设新的炭笔厂!
这一次,炭笔厂不再像是之前造纸厂修建时候那样的默默无闻。
不单单是郡内百姓盯着看,就连听闻此事的商户们也纷纷过去打听消息。
这让彭朗颇有些好奇:“炭笔厂有什么好看的?”
一旁的邵筑则是回道:“炭笔厂自然没什么好看,他们真正关心的是未来这里产出的炭笔能卖多少价钱,别管什么时候,商人都是逐利的。”
结果刚一说完,邵筑就觉得这好像不是啥好话。
于是就下意识的去看宫巧。
然后就发现宫老师对着他笑了笑:“谢谢,要是以后炭笔厂也能赚钱,就是借你吉言。”
邵筑:……
哦。
而就在这时,美术系的方青和文学院的昆景明走进屋来。
邵筑就看向她:“咦,你们不是说今天要去广场上带人画图吗?”
方青则是一边摘手套一边道:“都安排好了,有人在画呢。”
邵筑:“谁啊?你们专业的?”
方青:“是那些准备联系素描的原住民,他们学习素描也有一段时间了,总是画那些静物也没什么意思,我这也是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
邵筑则是微微偏头,突然觉得这人那么积极的教素描,其实就是教出来了一群实习生吧……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邵筑就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样学样,找原住民来帮忙画画图。
而昆景明则是将拿着的纸放到桌上,铺展开来。
邵筑错眼看去,就瞧见上面整整齐齐的写着不少字,便问道:“这是什么?”
昆景明声音平静:“给仙庙广场做的铺垫,这都是我和其他几个专业,通过对齐国的书籍研究,以及对丰禾郡的百姓走访,编……嗯,整合出来的,准备回头刻在仙庙里。”
邵筑眨眨眼睛,探头过去瞧。
然后就看到上面其实是一段段的神话小故事。
这个也可以理解。
别管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想要构造一个背景,就要从编故事开始。
而昆景明他们所书写的也都是邵筑耳熟能详的。
比如女娲造人,比如夸父追日。
这本来就是华国人对自己来历的最朴素的解释,现在拿出来也不算骗人。
但是后面的走向就有点起飞了。
邵筑一边看一边念叨:“嫦娥飞天,然后在月亮上建造了天宫空间站。蛟龙入海,然后变成了深潜海底的潜水器……”声音顿了顿,邵同学抬头看着昆同学,“你们这是干啥呢?”
昆景明一脸认真:“我们学校是崇尚科学的,就算是神话故事,也要给这里的人埋下科学的种子。”
邵筑:“那为啥选这两个?”
昆景明:“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邵筑:……好,我信了,你说是就是吧。
而随着学习素描的人越来越多,素描的名声也越传越广。
尤其是百姓们,对这个新东西尤其热衷。
在齐国,能读书的或许有寻常子弟,但是能学作画的,多半是家中颇有银钱才能消费得起。
现在就是之前高不可攀的事情,现在却能让所有人都加以尝试。
不说别的,光是用炭笔和纸张就能绘制。
这还是仙人教授的技巧!
于是,整个丰禾郡都掀起了学素描的浪潮,拿来打发闲暇时间也好。
而随着炭笔厂的初步落成,里面的炭笔开始销售之后,百姓的热情更甚,不少人都放弃了传统的炭笔,转而用起了炭笔厂的新品。
这也间接刺激了老百姓对于学习的热情。
这和大齐的风气大有关系。
齐国以文立国,举国上下都以读书识字为荣,越是贫寒人家越知道读书金贵。
现在好了,有了这新的炭笔,不光是素描,写字也顺畅很多。
至于握笔的姿势、削笔的方法之类的,根本不用人教,他们自己就能摸索出来。
于是经常见到的景色就是,孩子去私塾里学了字儿,回家就教给自家爹娘。
炭笔一下子就热销起来。
只不过,因着这毕竟是个新东西,目前还只是在丰禾郡内传播,商队还没来得及把它们拿出去交易。
在郡内百姓中,丁九便是早早的将炭笔厂产出的各种炭笔买了个遍,挑了几支喜欢的天天揣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就连和王二一道去山里看矿石的时候也不忘记拿上。
一同上山的还有几人。
他们原本都是寻常百姓,有些是乡下的农户,有些是城里的灾民,如今都在砂石厂里做工。
因着这些日子要建造炭笔厂,又要扩大造纸厂,需要砂浆,于是几人就找了日子上山,想要寻一寻这山上还有什么地方石灰石好开采。
为了方便干活儿,也是为了免于剐蹭,他们把工厂里发下来的制服小心收着,换上了粗布麻衣,这才上山。
而他们都是砂石厂的老员工了,对于这座山也颇为熟悉,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处能看到裸露岩石的地方。
王二看了看,便对着身后的几人道:“过去瞧瞧这四周围的环境如何,再敲下些石头回去烧,看看效果。”
“好的王哥。”
说完,他们就过去忙碌起来。
作为领头的王二则是拿着地图,在上面做标记。
丁九却是拿出画板,开始仔细描绘。
王二不由得问道:“你在画什么?”
丁九头也没抬:“把这里的景色画出来,回头再来的时候也好找些。”声音顿了顿,“这样我也能再多点练习的机会。”
这让王二很是不解:“你的画已经很好了,之前莫夫子都夸你素描天赋高,怎么现在还要天天练呢?”
丁九想着,两人关系好,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便道:“再过几天,我可能就不在砂石厂做工了。”
王二面露焦急:“为什么?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丁九赶忙道:“没事儿,就是我另外寻了个差事,准备去衙门里寻我亲戚,他说我素描画的好,衙门里正缺人呢。”
王二先是一愣,然后就笑起来:“恭喜九哥,衙门里可都是公差,铁饭碗哩,自然要去,一定要去。”
丁九也笑起来,正准备说话。
结果就发现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动静传出。
丁九十分警觉。
虽说这座山是在丰禾郡内,平常他们砂石厂的也常来挖石头取木材,没出过什么大事儿,但是毕竟是野外,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什么猛兽猛禽之类的,哪怕来个山匪也招架不住啊。
于是丁九立刻道:“都回来!”
原本在敲石头的几人便停下了手上的活儿,小跑着聚拢到了丁九和王二周围。
而此时,正在树林中行走的是几个匪盗。
只不过他们看上去有些狼狈,基本上人均挂彩,领头的更是走起路来都一瘸一拐。
他不由得咬牙切齿:“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听了这话,其他人不敢吭气,却也觉得自己不走运。
他们本来是另一个山头的匪盗,寨子也在那边,平常就以劫持过往商队过活。
而他们之所以屡屡得手,皆因为他们的劫持方式格外与众不同。
因着来年就要举行乡试,还有会试,加上临近年尾,故而不少读书人都从各自书院返回家中。
于是他们就先找寨子里瘦弱的人扮成返乡的书生,以顺路的名义,找商队搭便车,待混进去之后,就给附近的弟兄发信号,找机会将商队洗劫一空。
平常这法子都挺好使,今天原本和往常一样,他们集结了二十几个人,准备去打劫商队。
却没想到遇到了硬茬子。
不仅没捞到油水,反倒被胖揍一顿。
逃出来的就只剩下他们几个了。
而他们很清楚自己人的德行,被抓住的那些必然会供出山寨的位置,所以他们也不敢回山寨,只能另找地方暂避,这才来了这座山,想着走一步看一步。
李虎这会儿就捂着受伤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念叨:“见鬼的,为什么许家的商队会往这边来?他们不是在南方的吗!”
而这个问题,他搞不懂,其他喽啰也搞不动。
虽然知道丰禾郡现在修了路,商队喜欢从那里绕行,但真的没听说过有许家。
山匪们也不是对外面的事情完全一无所知,为了不碰硬茬子,他们是会很尽心的了解那些商队的构成。
许家毫无疑问就是绝对不能碰的那类。
不仅有钱,还和都城裴家是姻亲,谁敢动他们?
可明明许家是和裴仲文有关系,要去也该去江宜郡,谁曾想就跑到丰禾郡来了呢。
于是有个喽啰缩了缩脑袋,小声回道:“不知道啊,谁知道为什么要往这边走。”
李虎一瞪眼:“那你怎么没认出他们来?”
喽啰有苦说不出:“他们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没挂旗子,运的又都是不值钱的破纸,我还觉得亏了呢,只想着总不能空手回去,能打劫点银钱就完事儿,谁能想到是许家啊。”
李虎咬牙,还想再骂。
但很快他们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王二丁九一行人。
李虎立刻把话吞回肚子里,一双眼睛下意识的朝着身后的喽啰们看。
换成平常,李虎为了隐藏行踪,必然会灭口了事。
可现在,自己这边伤的伤,瘸的瘸,而且都没什么武器,硬碰硬怕是不行的。
而刚刚说话的喽啰凑上来,小声提议:“大哥,我觉得那些人的打扮像是普通的村夫。”
李虎看过去,就瞧见这几人确实是粗布麻衣,有几个还灰头土脸,瞧着就不像是有什么见识的。
于是他便道:“你的意思是……”
这喽啰小声道:“我们就骗骗他们,没准儿还能去他们家里借宿呢,到时候,他们的不就是咱们的?”
李虎略想了想,就笑起来:“你说的也对,咱哥几个是得吃顿好的了。”
于是很快,几人就统一的口径。
原本他们就是靠着骗术混进商队的,现在更是驾轻就熟。
于是,等一行人走出树林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寻常的凶狠,反倒是格外凄惨。
一个穿着长衫的喽啰直直的走向了王二他们,开口就是哭诉:“还请几位大叔救命!”
丁九上下打量着他们,没说话。
反倒是王二有些郁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很老吗?这就叔叔辈儿了?
不过这会儿显然不是计较年龄的时候。
王二瞧着这人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喽啰一边说一边叹气:“我原本是在附近书院读书的学生,想着要参加来年的科考,便要返乡,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匪盗,不仅把我的财物洗劫一空,还弄伤了我的随从,如今已经是走投无路了……”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
显然,这位喽啰有几分聪明劲儿,很懂得点到为止的道理。
搭配上几人身上的伤势,倒也颇为真实。
可是他们遇上的是从丰禾郡出来的人。
就算这几位打扮得像是老农民,可他们在郡城里可不光是学会了挖石头。
于是,王二先抓住了重点:“你是附近书院的学生?”
喽啰回道:“正是。”
王二:“那你知道莫夫子吗?”
喽啰毫不犹豫的点头:“自然知道,我前几天还在上他的课呢。”
一句话,就让王二挑起眉尖。
而丁九也看了过去。
毕竟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莫夫子最近的动向。
这位夫子可是在丰禾郡内乐不思蜀,根本就没离开过。
不难判断出,这些人不对劲。
于是,丁九便对着身边人使了个眼色,王二点点头,然后就悄悄的退到了人群之外。
而丁九则是一脸镇定,先是环视了一圈儿这些人,然后就温和道:“郎君受苦了,我等平头百姓,不知道能帮到郎君些什么?”
喽啰一听有戏,赶忙道:“能收留我等住上一晚么?还有,我的随从伤了腿,还望能请个郎中来瞧瞧。”
丁九笑着道:“自然,这样吧,我家就在不远的地方,几位随我来。”
喽啰笑着道了谢,然后就回头和李虎对了对眼色。
见李虎点头,便起身,随着丁九一行人朝着山下走去。
路上,丁九一直与他闲聊。
说的无非就是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他越是如此,喽啰就越是放松。
结果就听丁九突然问道:“既然郎君是读书人,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郎君赐教。”
喽啰一愣:“你要问我?什么?”
丁九:“字儿。”
喽啰:“……你读过书?”
丁九憨实一笑:“我就是个大老粗,和你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可不一样。”
喽啰觉得也对,便放下了心,心想着这人多半是目不识丁,遇到了不认识的字儿了,自己虽然也认识的不多,但可以糊弄一下,便回道:“你问吧,在下自然知无不言。”
然后就听丁九道:“郎君可知道,《三字经》里面笔画最多的字是哪个?”
喽啰:……啥?
不是,你想救我们就救,不救就算了,怎么还要现场考试的???
李虎看着这人卡壳,不由得心里着急,对着身边人小声嘀咕:“他怎么不说话?”
身边的喽啰压低声音:“他不会!”
李虎:“不是说《三字经》很简单吗,怎么不会!”
喽啰:“大哥,咱兄弟几个要是读过书,何至于跟着你当山匪啊!”
李虎:……倒也是。
而丁九见他不说话,心里就确定了几分。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戳破,而是笑着道:“突然让郎君背书,怕也是有些为难郎君了。”
喽啰赶忙点头,可又很快顿住动作,不知道如何回应。
然后就听丁九道:“不知道郎君算数如何?”
喽啰想摇头,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扯谎的书院里教不教算数,于是这会儿就只能硬着头皮道:“尚……尚可。”
丁九就笑着问道:“那郎君知不知道,三个七等于几?”
李虎一听这话就放了心,都成了俗语了,这谁能不会?
结果就听这人道:“三七……十九?”
李虎:……
淦。
而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李虎下意识的顿住了步子,因为他能听得出,这脚步声十分整齐,必然不可能是随随便便的过路人。
更像是,衙门的差人!
一想到这儿,李虎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转头就跑!
而余下的喽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就被突然出现的丰禾郡差人们给吓傻了。
差人们便是王二找来的。
因着这山上有石灰石,故而山下一直有差人驻守,听闻有异动,立刻就冲上来帮忙。
相比较于砂石厂的工人,这些衙门差官显然训练有素,连话都没说,就冲上去把人给围了。
丁九和其他几人迅速的退到一旁,给差人们留下了充足的活动空间,也免得误伤。
不过整个过程比预想中的要简单高效得多。
懵逼的喽啰们还在思考三七十九的可能性,然后就被怼了正面。
匪盗们身上有伤,加上没什么兵器,根本没有抵抗的空间。
很快就束手就擒。
王二去和领头的差人交谈,将刚刚在山上怎么发现他们的,又是怎么下山的过程都说的清楚明白。
差人听完便道:“这些人估计和之前许家商队被劫脱不开关系。”
王二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在砂石厂,可他既然在丰禾郡里,自然听说过许家商队的名声,不由得惊讶道:“还有人敢劫他们家?”
那可是南方第二大的巨贾,竟还有这般胆量。
王二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那些怂成一团的家伙,面露疑惑,心想着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什么?人家其实是隐藏的勇者?
于是,王二处于对于他们勇气的敬佩,对着差人建议:“多捆几圈儿吧,省的跑了。”
眼瞅着仙庙广场就要建成,可不能让这些人给搅合了。
差人觉得言之有理,就让人去把他们给绑成了粽子。
而那个装书生的喽啰一直盯着丁九,控制不住的咬牙切齿:“你到底是什么人!”
就算打扮像是农夫,可这人干的事儿,和农夫半点不沾边!
莫不是衙门的人?
这年头,还搞钓鱼执法吗!
而丁九则是认真回道:“我就是丰禾郡里的一个普通人。”
喽啰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谁家普通人又会背书又会算数啊!”
结果,与丁九同行的几名砂石厂骨干都看过来。
且不提现在丰禾郡的学习风气,单单说他们,可都是经过刻苦学习,从工厂学堂毕业,这才能拿到月钱的。
于是,粗布麻衣的几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我们都会。”
喽啰:……
怎么着,你们还人均识字了???
说好的文盲呢!说好的大字不识一箩筐呢!
这个丰禾郡,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