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云琇提起图岳即将任职京官的时候, 胤禟的小耳朵就悄悄竖了起来。
他仰躺在锦被上,与十阿哥头贴着头,脚贴着脚,闻言啊啊了一声, 蹬了蹬腿, 双眼皮渐渐睁大了。
图岳舅舅……吏部左侍郎?
这还是明珠的举荐?
胤禟觉得很是荒谬, 前世可没有这一出!
记忆中, 他十几岁的时候,图岳舅舅依旧呆在盛京,由按察使慢慢坐上了布政使的位置,紧接着外放了几年,即将升任一省巡抚,经营多年的关系网也算是不容小觑。
舅舅为人疏朗, 做官很有一套,又得了郭罗玛法的真传,出色的政绩依靠的是真本事, 家族荫蔽只是他锦上添花的助力罢了。
且他郭罗玛法三官保简在帝心,原本按部就班地下去, 图岳舅舅乃家族板上钉钉的下一位顶梁柱,升任朝堂中枢的京官也不是难事。
可因着他义无反顾地助八哥夺嫡,拉了外家下水, 舅舅官职节节攀升的同时,仕途慢慢艰难了起来。
虽说八贤王权倾朝野的时候,舅舅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但郭络罗一族逐步失去了老爷子的信任, 如大厦将倾一般, 圣心没了, 兵权没了,最终慢慢沉寂下去。
当年那场大朝会,老爷子亲口击碎了八哥的野心,而后,支持八哥的佟国维、马齐都没有讨到好去,更何况郭络罗氏呢?
郭罗玛法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舅舅也被迫致仕了。
要说深埋许久的遗憾,此算其一。胤禟便是入狱了,病重了,还惦记着自己的外家,每每想起便长长一叹,是他对不起额娘,连累了郭罗玛法,还有图岳舅舅。
……
早在重生之时,胤禟就暗暗下定了决心,爷这辈子定然不会重蹈覆辙,当帮扶郭络罗氏躲过夺嫡之灾,护佑长辈们顺遂一生。
可现在他听见了什么?
图岳要进京了……
明珠竟先斩后奏,要把舅舅擢升为吏部左侍郎……
九爷惊悚了,若没记错的话,这时候的明中堂,可是兼任吏部尚书一职的。
紧接着他在心底呸了一声,明珠好不要脸,这等强买强卖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云琇能料到的后果,九爷自然也能料到。还没来得及忧心,他就听见额娘和贵妃你一言我一语的,温温柔柔说报复人的话。
胤禟:“……”
不提这事如何牵扯到良贵人和八阿哥,单论两位娘娘话间蕴藏的寒意,就足以让人为惠妃与乌嫔默哀了。
九阿哥小小地打了个哆嗦,惹谁都不能惹女人啊,尤其是性情与前世大不相同的额娘。
十阿哥倒是没打哆嗦。他默默扭头看了九哥一眼,小眼睛像是闪过了一抹鄙视,随即缩了缩脖子,乖巧地咧开嘴,怂怂地朝贵妃撒娇:“咿呀——”
*****
良贵人居于延禧宫偏殿,平日里足不出户,更没有什么争宠的野心,唯一的牵挂只有交由惠妃抚养的八阿哥胤禩。
但因为惠妃制定的森严规矩,她与胤禩不常见面,偶尔碰见惠妃心情好,才能得幸与儿子相处一日。
良贵人的性子又软又和善,能见到胤禩已是心满意足,即便被奴才怠慢、轻视,份例被暗地里克扣,生活过得清苦,她也从未抱怨一句。
惠妃恨她浪费了这副能与宜妃媲美的姿容,恨其不争的同时,却也觉得省心。
延禧宫里头住了四五个小主,唯有良贵人成日里为儿子绣衣裳,绣鞋帽,晨昏定省绝不怠慢,安安静静地不作妖,日子久了,惠妃也渐渐打消了借她固宠的念头,看她顺眼了许多。
——相比恃宠而骄、嚣张跋扈的宜妃,良贵人还真算不上什么。
为办好五公主的满月礼,惠妃神色紧绷,唯恐有半分不当之处。满月礼过后,她大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抱着烫手山芋了,随后沉着脸,让人把茉雅奇送回了永和宫。
乌嫔的威胁令她如鲠在喉,但现下最要紧的还是拉拢郭络罗一族。
釜底抽薪提拔图岳的招数,总归是乌雅氏的主意。看在这份上,她先放乌雅氏一马,等腾出手来再收拾不迟!
……
早在月前,惠妃便思虑许久,斟酌着写了一封长信,托人交给宫外的堂兄明珠。
传信之后,她在延禧宫等得颇为心焦,连大阿哥前来请安,也颇为敷衍地摆摆手,让胤禔自行回阿哥所,切勿沉迷骑射,怠慢了读书。
胤禔撇了撇嘴,笑嘻嘻地凑上来问:“额娘,您最近忙着所谓何事?关怀儿子也不若以往了。”
闻言,惠妃白他一眼,但被胤禔插科打诨了几句,心里倒是松快许多。
她露出一个笑容,轻声道:“还能为何?本宫自是为了我儿。朝堂之事有明珠在,等上朝参政了,额娘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你。”
胤禔过了年就十三了,在满人之中,已是可以议亲的年龄,离上朝参政亦是不远。就如索额图常常求见太子那般,明珠也会为他分析朝中之事。
听言,他若有所思片刻,收回嬉皮笑脸,神色正经了起来,拱了拱手:“都听您的!儿子这就去读书,定然不负额娘与舅舅的期望……”让太子再也骄傲不起来。
也不知胤礽最近吃错了什么药,他每每借骑射之事讽刺,都像打在一团棉花上,最后反倒把自己气着了。
等在学业上夺得头筹,他倒要看看,那张讨人厌的笑脸会不会破功!
惠妃欣慰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的焦虑被稍稍抚平。当晚,莺儿面带笑容,急匆匆地前来禀报:“娘娘,明珠大人回信来了……”
惠妃豁然起身,“快给本宫瞧瞧。”
拆信的时候,她的手微微发颤;待展开纸张,大略一看,惠妃长长舒了一口气,欢喜道:“好啊,太好了。”
明珠说,他的折子摆在御书房的案头,只等着万岁爷批阅。皇上准了最好,若不批准,他们也没什么损失。
一切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只要外人认定纳喇氏与郭络罗氏联手,三官保就算想置身其外,也绝不可能了。
惠妃春风满面地合上书信,抬眼望向翊坤宫的方向,眯了眯眼,道:“进宫这么多年了,本宫与宜妃不常来往,唯恐淡了情分。莺儿,备上好礼,过上两日,咱们同她叙叙旧。”
“是,”莺儿笑吟吟地福了福身,“奴婢领命。”
惠妃一笑,又道:“昨儿良贵人请安之时,那般望眼欲穿,就许胤禩同她待上一日罢。本宫仁慈,让她不必前来谢恩了……”
*****
当天递了折子,明珠便老神在在地回了府,只等万岁爷宣召于他。
哪知第二日,早朝之后,康熙并未宣他,而是召了户部尚书杭艾觐见,并留杭艾用了午膳,君臣商议了好一会儿。
像明珠身为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一般,索额图原先也在户部挂了个名。年初时候,索额图亲自上奏,直言请辞户部之职,康熙便任命杭艾为户部尚书,加恩索额图议政王大臣。确切来说,杭艾正是索额图的人。
听闻皇上召见杭艾,明珠依旧老神在在,并不感到失望。
每年入了冬,寒潮与大雪都是朝廷需要提防的天灾,户部得早早地拨出赈灾银两与物资,未免各地有难,京城却反应不及。
朝会之时,万岁爷便点明了赈灾之事,现下宣户部尚书议事,想来是有要事单独吩咐。
明珠捋了捋胡须,微微沉吟,未免索额图得意太久,户部……也应该换上自己人了。
快到下衙的时候,他在内阁办事处候了许久,依旧没有等来宣召,明珠皱了皱眉,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
难不成,皇上还没来得及翻阅?
内阁呈上去的时候,他特意将举荐图岳的折子放在最顶端,不应该啊。
……
与此同时,翊坤宫。
康熙接过云琇递来的茶盏,感慨似的道了句:“三官保教子有方。”
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云琇看不清皇上是喜是怒。
这话没头没尾的,说得她心头一颤,强自平静地笑问:“皇上怎么忽然提起臣妾的阿玛了?”
说罢,她垂下眼,遮掩住思索的情绪。
皇上定是看见了明珠的奏折。
就是不知索额图有没有接到传话,可否赞同她说的法子,安排是否有半分差错?
挽回这一切,最重要的是时间!时间太短,她布置得颇为仓促,实则心里没底。
都说圣心难测,即便她能揣测八分,那也只是感情罢了。她直觉皇上对她有着喜爱,可前朝之事,帝王心思,谁能料准?
她想要以此解围,可若招了皇上忌讳……
云琇瞥了梁九功一眼,见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随即收回视线。
也是,皇上议事的时候极少留人,梁九功定然是不知情的。想到此处,她轻吸了一口气,罢,端看老天厚不厚爱她了。
只见康熙轻轻放下茶盏,深深望向云琇:“朕从前便觉得你阿玛忠心,没料教导孩子同样出类拔萃。”
迎着云琇讶然的目光,他拉过她的手,低声笑道:“为朕教出了心悦的宜妃娘娘,还有勒贵人,勒贵人温婉娴静,品行也是一等一的。”
云琇少见地有些茫然:“……”
怎么又开始夸她了,甚至夸起了云舒?
“……还教出了图岳这般的好苗子!”康熙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欣慰,“不仅吏部向朕要人,户部也向朕要人。听听明珠与杭艾的举荐之言——一个说‘廉洁谦逊,非吏部左侍郎之位不可’,一个说‘统筹有功,当坐镇户部’,迫切之心满溢而出,如此奇事,朕还是头一回见。”
皇帝哈哈大笑:“你那兄长图岳,真乃俊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