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容貌与圣母皇太后有七分相像, 其实也不尽然。
二姑娘与皇贵妃一母同胞,可两人差了十岁的年纪,若站在一处, 或许认不出她们是亲姐妹。
最大的差别便是一双眼睛,皇贵妃遗传了额娘赫舍里氏, 末尾微微上挑, 不经意间就会流露些许气势;二姑娘却是柔和的杏仁眼, 她越是长大,佟国维越是感叹,这双眼真真与当年的圣母皇太后如出一辙。
故而,二姑娘与圣母皇太后,姑侄俩的容貌顶多像了五分罢了, 更多的是那温柔似水、亲切自然的气度——
这也是佟家有意培养的。
谁都知道,圣母皇太后芳龄早逝, 她去的时候,当今圣上不过十岁而已。
圣上年年祭拜,年年写下情真意切的挽辞, 有一回, 他对左右感叹说, 朕今生最大的遗憾,恨不得承欢额娘膝下,让额娘安稳地享福半生。
因对圣母皇太后的思念, 康熙爱屋及乌, 使佟国纲、佟国维这一嫡脉逐渐繁盛, 在朝中占得一席之地;封了表妹为皇贵妃, 代行皇后之责, 摄六宫事, 并把佟家子弟塞进了蓝翎侍卫的行列中,其中便有皇贵妃的亲弟弟,佟国维的二子隆科多。
人若是尝到了甜头,哪会舍得失去?
佟家出了一个太后,还想出一个皇后,成为下任皇帝的母族。
只是太子已立,大姑娘入宫的时候,还有个孝昭皇后在前面压着,他们只得收敛野心,慢慢谋划,静待日后。
没过多久,孝昭皇后崩逝,晋升为皇贵妃的大姑娘离皇后位置只有半步之遥。只是皇贵妃多年不孕,族人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把视线投到了二姑娘身上。
遗憾的是,二姑娘年纪还小,像宜妃与勒贵人那般,生了孩子给姐姐抚养,这个计划尚且行不通。渐渐的,他们转而惊喜了起来,这孩子……愈发像她的姑姑了!
思及皇上对圣母皇太后的缅怀,佟佳氏的族老拍了板,请出从前服侍皇太后的旧人,尽心尽力地培养二姑娘,以便未雨绸缪,维护家族的荣光。
赫舍里氏有些不愿,可终究被佟国维劝住了,默认了族老的安排。
这时候的皇贵妃远居深宫,尚未察觉族老的心思,对妹妹也是真心实意的疼爱,隔三岔五赐下赏赐。康熙二十一年,皇贵妃奇迹般地怀了孕,眼见期望就要达成,佟家人无不欣喜若狂,若是皇子,二姑娘这儿的“未雨绸缪”就不必继续了。
谁能想到,陡然间,情形急转直下。皇贵妃被人算计,失了孩子,失了权力,身子也衰败了下去,佟家元气大伤……
谁也不能料到。
为家族计,唯有及时止损,寻机让二姑娘进宫,帮衬病重的姐姐。
前些日子,佟国维在御前奏对的时候,隐隐透出这样的意思,没曾想,康熙轻描淡写地婉拒了:“舅舅不若为表妹寻个良人,待来年选秀,朕也好为他们拴婚。”
佟国维颇有些尴尬,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强行送小女儿进宫不是?
后来他想了想,释然了。
茹瑛已然是皇贵妃,妹妹顶天了也就是个嫔,皇上就算再偏爱佟家,也不会封茹玥为妃的。
姐妹俩一块身居高位,那后宫就要乱了!
回头他和族老一合计,唯有四个字:静观其变,从长计议。
如果皇贵妃撑不住了,那茹玥便可以接替……
佟国维长叹一声,驱散了这个危险的念头。
他自认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即使以家族利益为重,对沦落至此的大女儿也是存了愧疚,心想,茹瑛到底与皇上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起复也不是不可能。
没等来喜讯,宫中传来的接连的噩耗。皇贵妃被下旨拘在了承乾宫,不许任何人探视,有传闻说,皇上竟要废了皇贵妃!
听闻这个消息,赫舍里氏脸色大变,心急如焚,佟国维何尝不是?
原先好歹保留了名头,若名头也没了,佟家的颜面何存?!
这一回,“拘禁”两字透出的含义,足够他心惊胆战了。
夫人尖利的质问直直没入耳朵,佟国维闭了闭眼,默然不语。他正心烦着,就听见二女儿低落的清脆嗓音,她竟也想入宫探望皇贵妃。
“茹玥,怎么到前厅来了?真是胡闹。”佟国维扭头,用手指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异想天开,异想天开。你姐姐犯了大罪,惹来皇上不念旧情,可想而知会是什么错!你额娘再三往宫中递牌子,都没个动静……你去,又有什么用处?”
他心里有着预感,却没有说出口。若娘娘对乌雅氏、对六阿哥的那些算计暴露出来,就不怨皇上震怒了。
要知道,佟家也是出了力的,不被牵连已是万幸,哪还能往皇上跟前凑呢?
茹玥睁大眼,咬了咬下唇:“阿玛!”
这样看去,二女儿越发肖似少时的圣母皇太后了。佟国维心下一软,再也说不出重话来,“听阿玛的话,回院子里去,啊?”
“阿玛,趋利避害乃是人之常情,儿子懂您。”就在此时,一身侍卫装扮的隆科多大步而来,冷冷地看着他,“皇贵妃娘娘出了事,您怕牵连家族,其二便是心虚,不愿求见万岁爷,如今还斥责妹妹,可儿子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愚蠢!”
心虚?愚蠢?
这孩子,胆敢对阿玛出言不逊!
“你——”佟国维指着年方十七、器宇轩昂的小儿子,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逆子,你懂个什么!这时候进宫求情,撞在皇上的气头上,整个佟家都要完蛋,你说得倒是轻巧!”
隆科多在御前当差,对那场元宵小宴亦知道一些内情。康熙对这个表弟向来看重,此间事发,倒也没迁怒于他,可隆科多看得出来,万岁爷对佟家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正是如此,阿玛才要挽回圣心。
人老了,是越来越糊涂了!
从前,姐姐想要更改四阿哥的玉牒,在他看来再正确不过,可阿玛不同意,家族不同意,只因看不上四阿哥的身份,真是太可笑了。
隆科多与皇贵妃感情一向深厚,见不得佟国维独善其身的做法。诸多怨气凝结在一处,他冷笑道:“阿玛好生糊涂,谁让您进宫求情了?如今该做的是请罪!皇贵妃犯了错,佟家却像鹌鹑似的,半点动静也无,不是心虚是什么?生怕万岁爷查不到您的头上来?”
说罢,他转头看向茹玥,收敛了讽刺的神情,缓缓道:“妹妹想要探视,也非异想天开。阿玛请罪之时,哭得越伤心越好,看在姑姑的份上,万岁爷定会允许我们见皇贵妃最后一面……”
说到“最后一面”四个字,隆科多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阿玛,重情重义与凉薄致斯,哪样更得万岁爷喜欢?”
佟国维听着,怒火渐渐熄灭。他怔愣许久,恍然大悟,隆科多的话不无道理。
别的倒是其次,他正愁茹玥见不到皇上,如此不就是绝好的时机么?
单凭那张脸,佟家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目送一双儿女的背影渐渐远去,赫舍里氏依旧拭着眼泪,佟国维冷哼一声,掀起袍角坐下,烦躁地道了句:“这逆子,什么时候才能不顶撞老夫?”
很快,欣慰冲走了烦躁之意,他喃喃道:“夫人,我佟佳氏后继有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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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翊坤宫。
馥郁香气袭来,微凉的手揉按着太阳穴,康熙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唇角微扬,好半晌闭着眼问:“这手法,琇琇是和谁学的?”
云琇动作顿了顿,郭络罗氏的男丁热衷学武,这手闻名军营,专治跌打的独门秘术,她从小看得多了,自然学了个半吊子。
忆起幼时,图岳被三官保揉按过后的惨叫声,云琇至今心有余悸。
但她是女子,力气有限,再怎么揉按,也无法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心里这般想,云琇浅浅一笑,轻声说:“不瞒皇上,臣妾和董嬷嬷讨教的手法,力度可是刚好?”
能使得宜妃娘娘屈尊降贵、亲自服侍,皇帝惊喜不已,夸赞还来不及,哪会没眼色地挑刺?
他打定了主意,不管琇琇揉按得如何,都要说好。
谁知力道竟出乎意料的合适,直让人疲惫尽去,昏昏欲睡起来,舒服得只想叹息。
康熙缓缓睁眼,握住了云琇的手,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下颔搁在她的肩窝处,含笑道:“好极,朕再满意不过了。”
见梁九功和伺候的人齐刷刷地垂下头去,云琇深吸一口气,笑靥飞上红霞:“皇上!”
康熙知道怀中人脸皮薄,便总想逗逗她,美人嗔怒可是难得一见的风景。
他心里正美呢,只听云琇柔声道:“皇上是不是忘了什么?今儿可是佟夫人与二姑娘进宫的日子。”
康熙一愣,面色沉了下来,而后解释道:“佟国维匍匐在朕的面前请罪,痛骂不孝女,说他别无所求,只想见长女最后一面,让她的余生好过些。”
云琇微微扬眉,她的重点在“二姑娘”三个字上,皇上竟和她解释了缘由?
这话她没法接,只叹了一声:“皇贵妃一病不起,若是迁宫,还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朕已下旨降她为妃,琇琇该改口了。”提起皇贵妃,康熙面沉如水,“熬不过去又如何?朕允她同额娘和妹妹见面,已是仁慈……”
云琇颇有些哭笑不得,皇上怎么又生起气来了?
“是臣妾多嘴,”她对着他的面颊亲了一口,笑道,“不提这事了。好不容易放晴,皇上不若陪我逛逛御花园?臣妾已闷在屋里许久了。”
“……”皇帝摸了摸面颊,顿时忘记了生气,霎那间不知今夕何夕,片刻之后,他板着脸嗯了一声,“起驾吧。”
虽说板着脸,可那藏也藏不住的笑容,梁九功都没眼看了。
那日在乾清宫,皇上问起“哪位娘娘最是心善”,四阿哥不加思考便提起了宜主子,而后犹豫半晌,又说了成嫔娘娘。
梁九功心里有数,宜妃娘娘膝下已有两位阿哥,万岁爷便是再心动,也只能抛开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皇上怔愣过后,低低念了声“成嫔”,但四阿哥毫不犹豫地提起“宜额娘”,却是让他震动不已。
自那之后,皇上恨不得日日待在翊坤宫,对宜主子的宠爱堪称纵容。就像现在……
梁九功一抹脸,万岁爷哎,您的英明神武都去哪了?
冬日的御花园万木凋零,唯有梅花开得正艳。云琇披了月白的大髦,皇帝身穿玄色常服,远远望去,就如一对璧人。
佟二姑娘茹玥远远望着这边,杏眼浮现欣喜之色。
很快,欣喜之色褪去,表哥身旁还跟着一位娘娘!
深吸一口气,记起阿玛的叮嘱,红晕重新漫上面容,茹玥迈开碎步,鼓起勇气上了前。
*
余光瞥见一道人影,康熙极力抑制住惊愕与激动,额娘?
不,不。
人死不能复生,她不是额娘。
——她站的那个地方,正是平嫔身穿薄纱邀宠之处!
没等茹玥羞怯地唤一声“表哥”,“锵”地一声,长剑出鞘,康熙又惊又怒,从侍卫腰间拔出开了刃的宝剑,横在了她的脖间。
云琇还来不及反应,顿时看愣了。
皇帝寒声道:“说!你是人是妖,还是混进宫中的细作?!居心叵测至此,谁给你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