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美人”两个字, 老夫人孙氏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她接过婢女奉来的帕子擦了擦嘴,眼里浮现出了然之意。
李氏端坐在绣墩上, 提起了一万个心察言观色, 见此虽有些忐忑, 但还是说了下去:“……皇上没个贴心人伺候, 难免会是织造府的失职。儿媳知晓, 这事还得您拿个主意, 故而哥哥嘱咐过后, 儿媳一刻也没有耽搁, 前来请见于您。”
说得倒是实诚。
只是,织造府的失职?
李氏的话音落下, 老夫人微微一哂, 面色沉了下来,不悦地斥道:“皇上缺不缺人伺候, 岂是我们能够插手的?煦哥儿好生糊涂!”
“母亲, ”李氏早料到了孙氏的反应,讪讪一笑,低声道,“哥哥自有他的考量……他说, 对曹家, 对李家,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百利而无一害……”老夫人摇摇头。
“什么叫‘没个贴心人伺候’?也不怕惹人笑话。你莫不是忘了,此番出巡, 后宫娘娘也在随驾之列。”接着她叹了口气, “要论起贴心人, 有谁高得过宜贵妃去!若是招了贵妃的眼, 皇上收用不收用,岂不是显而易见的事。”
云琇晋封不过几日,曹寅的家信便快马加鞭送至了江宁。
早在很久之前,曹府众人无一不知宜妃娘娘宠冠后宫,乃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物,只可交好,万不可得罪。九阿哥洗三、满月之时,他们委托内务府的族人给翊坤宫送去了厚礼,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足以看出挑选的人用了心。
这还没到一年,宜妃又封了贵妃,连自小照料皇帝长大的孙氏都是吃惊的。
贵妃啊,这是受宠到了什么地步?
寅哥儿来信说,宫中容貌最盛的便是宜贵妃娘娘,皇上很是爱惜,此间南巡,宜贵妃也当亲至……“爱惜”这个词儿,足以看出她在万岁心中的地位了。
听说宜贵妃极为貌美、艳冠群芳,有珠玉在前,皇上还能注意到其他人不成?
孙氏不看好儿媳的提议,不是因为进献美人这个举动,而是担忧皇上不会收用美人。见过了国色牡丹,其余野花哪还能入圣上的眼!
可按李氏的想法,世人皆喜欢新奇,皇上也不会例外。
“单凭宜贵妃一人,如何能够服侍周全?”见老夫人不再气怒,李氏大松了一口气,婉言劝说道,“母亲,江南水土本就与京城不同,多了一分灵秀。哥哥的眼光绝不会出错,那王氏年纪又轻,是个汉女,殊不知能与贵妃娘娘相媲美呢?”
这个念头,李氏一直藏在心底。
满洲贵女如何也比不过哥哥精心找寻、精心培养的汉女。那些贵女,不过凭借家世入了宫,得封高位罢了,她们从小风吹日晒的,能好看到哪儿去?
即使在宫中养尊处优多年,原先的五分容貌养到了七分,也比不上柔柔弱弱的江南美人。
李氏暗道,人人都说宜贵妃美,吹捧的还不知有几成!
皇上若是见了哥哥口中的美人,指不定会觉得,贵妃也不过如此。
……
李氏的哥哥,也就是曹寅的大舅子李煦,浸淫内务府多年,二十三年年初刚刚任职畅春园总管,如今身在苏州,奉了皇命为万寿节遴选出彩的苏绣。
见惯了形形色色的女子,李煦的眼光自然而然转变为了挑剔,就在昨日,他转道江宁的时候同妹妹感叹道:“后宫之中,唯有宜贵妃与良嫔能和王氏比上一比了。”
虽然未见那个王氏,但李氏相信哥哥的判断,与此同时,她觉得李煦太过谦虚了些。
附耳过去,低低地把猜测说与老夫人听,她停了一停,笑道:“说得再多,眼见为实才是正理。不若这样,儿媳带着人来见一见您,若是母亲满意,便可完善那些个章程……”
实在是宫中有人好办事,若是王氏获了宠,有幸生了皇子,曹家与李家能得多么大的便利?
端看如今的愈发煊赫的郭络罗氏就能明白!
还有从前的德妃,从前的乌雅氏……乌雅氏同为包衣世家,也有过呼风唤雨的时候,他们仰仗的什么,没人不知道。
许是听得心动,老夫人沉吟半晌,微沉的面色渐缓,最终还是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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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温贵妃,把胤禟挪进暖阁,因着有些疲累,洗漱沐浴过后,云琇阖上眼,陷入了深眠。
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什么了,这次的梦境着实有些诡异。开篇便是乾清宫的御书房,明珠神色沉重地拱手:“万岁爷,宜贵妃丝毫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来来去去不过利用罢了,您却要星星不给月亮……君辱臣死,奴才感同身受啊万岁爷……”
一旁的佟国维跟着附和:“万寿节进献贺礼,佛经又代表着什么心意?可笑的是,宫人代写却无人发现,紧接着拿出了去岁的那件常服!如此大不敬之举,万岁爷还待她如珠如宝,奴才如何也看不过眼!”
她竟是被千夫所指,而后场景一转,变为了翊坤宫。
同她有仇的,全都到了个齐整,面上皆是带着质问的怒意。平嫔的面色最是狰狞,直直地念叨着“你怎么敢”,眼里恨意深深,那架势恨不得把她扑倒在地上。
僖嫔尖声道:“贵妃娘娘莫要以为,皇上护着你便高枕无忧了。如此践踏皇上的心意,真真是一个没有心的毒妇!若老祖宗还在,怎会允许如此毒妇兴风作浪,而是早早将你打入冷宫!”
连移居景祺阁、许久未见的乌雅贵人也凑了热闹。她凄凄地抹着泪,哽咽道:“皇上英明一世,竟栽在了惯会玩弄人心的姐姐身上,姐姐午夜梦回之时,可否觉得心虚,可否觉得不安?”
紧接着,她再一次梦见了皇上——
皇上老了,面上的皱纹深深,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呼吸声如风箱一般粗重。
还是畅春园内,依旧是那抹熟悉的、明黄的床帐,一连串皇子跪在榻边,神色哀戚不已。
侍立左右的雍亲王换作了长成的太子殿下,“宜妃跋扈不敬”的叮嘱销声匿迹。云琇跪在最前方,面色无悲无喜,只听苍老的问话低低在寝殿回荡:“琇琇……这么多年了,你到底在不在乎朕?”
此话一出,众人惊骇地抬头。
她沉静着不说话,皇帝默然许久,大笑了起来,闭着眼,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这一辈子,竟是我一厢情愿。”
竟是用了“我”字,其中蕴含的悲意,令人动容。
“传朕旨意,封宜贵妃为皇贵妃……余生伴随着朕,陪葬皇陵。”他不再看她,似是用尽了平生力气,喘着气道,“新帝登极之时,不得违逆!”
……
夜色深深,暮色深沉,云琇被“陪葬”两字给惊醒了。
半是心有余悸,半是啼笑皆非,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好容易摆脱了凄凉下场,这又是个什么结局?
惊醒过后毫无睡意,她半睁着眼,翻了个身,呼吸轻轻浅浅,心间止不住的复杂——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晋为贵妃的这道圣旨,搅乱了云琇原本平静的心湖,打碎了银镜一般的水面,掀起了阵阵水波。
说不触动是假的。
太皇太后召她说了那样一席话,“皇帝等不及了,如今总算心愿得偿”……心愿得偿,皇上早早就存了册她为贵妃的念想了么?
梦境与现实,堪称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云琇不会再把他们混为一谈,只因现如今,皇上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即便宠爱有着时限,如潮汐一般短暂,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不能否认皇上在乎过她的事实;云琇想,她可不能自欺欺人。
相比皇上的举动,从前的自己,确是不上心了些……
漫无边际地思虑了许久,睡意迟迟未至,宜贵妃控制不住地、再次忆起方才那诡异的梦境,心里琢磨着,若这是上天预示,改日得把去岁万寿节进献的佛经要回来。
实在是被千夫所指的情形太过荒诞,还有畅春园的那道旨意太过震撼,眼见着太子将要登基,贵太妃甚至皇贵太妃的位置渐渐临近,眨眼便能触及,却生生被“陪葬”两字掐断,任谁都受不了。
多年筹谋功亏一篑,这如何能行?
未免被人察觉马脚,她……是不是也要多些回应,多多显露出对皇上的在乎?
因着心里存了事,临近天明十分,窗楹透过一缕微光,云琇这才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瑞珠端着温水前来服侍之时,发现自家娘娘精神不济,倚在枕上昏昏欲睡,颇有些萎靡,霎那间有了担忧:“主子昨儿是不是着了凉,可要奴婢请太医去?”
“太医哪会管用?他治不好本宫的心病。”云琇揉了揉太阳穴,轻声玩笑了一句,转而疲累地吩咐道,“今儿不见客,去泡杯浓茶来。”
“心病”这个词儿,云琇不过随口一言,董嬷嬷等人却当了真。她们神色骤变,愈发忧心起来,思来想去,给待命的翊坤宫总管张有德使了个眼色,张有德会意,赶忙匆匆地走了。
乾清宫,御书房。
“心病?!”康熙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霎那间搁下朱笔,沉声说,“起驾。”
皇帝来时,云琇正撑着面颊闭目养神。
听闻外头的通报之声,她愕然极了,还来不及起身相迎,就听见康熙训斥宫人的微怒声:“怎么服侍你们娘娘的?生了病,竟也不请太医!来人啊,每人赏五板子……”
“皇上!”云琇一噎,忙阻止道,“臣妾没病。”
说着,她顿了顿,缓缓道:“只不过思念于您……盼着圣驾来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