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齐朗声说罢, 不仅隆科多,他阿玛佟国维,大伯佟国纲……一众佟佳氏族人,面色皆是大变, 心道不好。
佟国维的模样活似老了几十岁, 又慌又怒又是悔恨。他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隆科多这事儿干得荒唐,原以为能瞒得紧紧的, 府中下人也一一敲打了过去,可这才不到半月,都察院怎么就得到了消息?
竟还劳动左都御史亲自出马!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前些日子, 差些老泪纵横, 冤孽, 都是冤孽啊。
*
腊月二十九, 隆科多将李四儿接回府的时候,竟是大张旗鼓唤人开了正门,那怜惜呵护的模样惊动了门房,也惊动了家中大大小小的主子。
李四儿生得美艳,一双猫儿眼分外勾人,明明风情万种的样貌, 却带了说不出的风尘之气, 眼底的骄纵几乎满溢了出来。她穿着纯正无比的大红衣裳, 肚子微微鼓起,看着眼前高阔巍峨的公府,面上得意一闪而过, 依偎身旁男人依偎得更紧了些。
佟夫人抖着嘴唇不敢置信, 为着二儿子久违的叛逆。养外室也就罢了, 就这么大剌剌地登堂了?开正门,穿正红,他的眼里还有没有尊卑礼法!
佟国维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请家法打断他的腿,骂他:“真是昏了头了,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府里带!”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是嫌御史太过空闲,主动送上把柄给人抓吗?
可随着淡淡的一句“四儿怀了身孕,是您老的亲孙儿”,斥骂霎时戛然而止。再怎么盛怒,一想到隆科多膝下子嗣单薄,至今唯有岳兴阿一人,他又与赫舍里氏分房而睡……
鄂伦岱烂泥扶不上墙,佟佳氏嫡脉的光耀煊赫都系在隆科多身上,故而族中姑娘受他牵连,无法嫁入宗室皇家以求荣华,佟国维气过之后,只得一力护他。
此番也是这样,做阿玛的怎么也拗不过儿子,只得警告一句荒唐也要有度,眼不见心不烦地随他去。随后,心里盘算着如何收拾烂摊子,把这桩事隐瞒下来。
他们尚且不知李四儿的身份,认为隆科多不过一时迷恋罢了。拉着小赫舍里的手,佟夫人红着眼眶道了声“我可怜的侄女”,让她多多包容着些,说岳兴阿定然是日后的家主,姑姑绝不会让你们母子受委屈。
赫舍里氏心都凉了,笑容讽刺地看着这一幕,想起管事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外室的身份非同寻常,只觉翻江倒海的呕吐之意漫上心头。
太荒谬了。那个女人,她三朝回门的时候曾经见过,对着她阿玛小意讨好,现如今却勾上她的丈夫。从小疼她的姑姑,因为隆科多眼珠子似的护着,因为那女人怀有身孕,就要她一让再让,拿出嫡妻的风度多多包容。
赫舍里氏一时悚然,这个家还是家么?
他们都不正常了。
愤怒、憎恨带给了她无限的勇气,赫舍里氏当即要递牌子进宫,求两位贵妃为她做主。整个佟家都是藏污纳垢之地,她又为何要忍下去!
如今人人知晓二夫人得了宫中娘娘的青眼,故而无人敢拦,佟夫人即使心生不满,也值只得捏着鼻子让她去。可就是李四儿状似无意的一句撒娇,说夫人莫不是要告爷的状,触动了隆科多的敏感神经。
赫舍里氏还没来得及动身,就蓦然生了病。
佟家人不喜宜贵妃,也不喜温贵妃的外家钮钴禄氏,只因钮钴禄一族底蕴颇深,温贵妃的胞弟阿灵阿已然长成,皇上瞧着有重用的意思。对于郭络罗氏,他们却可以称之为忌惮——三官保是皇上亲口承认的外戚,图岳又于兵部锻炼多年,任满之后升为镶黄旗满洲副都统,手中握有兵马的二品大员。
有宜贵妃在,郭络罗一族算是崛起了!
佟家却是每况愈下,对比皇贵妃在时风光,真真大不如前。心里存了疙瘩,佟国维虽知儿媳病得蹊跷,却也没有着手调查,毕竟他不好插手内宅之事,只好叹息着叫人请大夫,让夫人多多照看几分。
又过了几日,李四儿的过往,一一呈在了佟国维的案前。一介花楼卖艺的女子,成了岳父的小妾……被隆科多威逼讨要而来……还有没有伦常了?
他简直要吐出一口血,头一次拎起藤条,抽向从来舍不得下手的、令他分外骄傲的儿子。
夫人抓住他的手,流着泪喊:“你这是要我死!茹瑛没了,茹玥走了,隆科多不过任性了些,都是李四儿那贱人勾的!不过一时贪乐而已。”
佟国维无法,夫人拼死也要护着儿子,儿子拼死也要护着那妾,他又能怎么办?
俗话家丑不得外扬,他只得下令封口,关起门来好好教子,以图掰回隆科多的心意。隆科多却道,他只需爬上高位,手中握有兵马,便无人敢攻讦四儿,也无人敢把消息捅至皇上跟前。
他的眼中满是锋锐的昂扬劲气,佟国维气过之后无计可施,竟诡异地生出些许欣慰之情。
……
可他们父子全然没有想到,隆科多还没坐上高位呢,这事就被都察院捅了出来。
马齐大致地叙说了隆科多的罪状,紧接着便是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佥都御史,一窝蜂地出列弹劾。
他们的理由也大不相同,一个弹劾纵容妾室、迫害嫡妻;一个弹劾抢夺岳妾,无视礼法纲常;还有翻出往年旧事,说他仗势欺民,与承乾宫颇多来往……御史们义愤填膺,连道荒唐。
芝麻大小的过错,全拎出来说道了一遍,使得满朝文武震撼不已,心道,隆科多难不成刨了御史们的祖坟?
唏嘘之后又是哗然。鼎鼎大名的佟二爷竟是这样的人,他们听着也觉太过了些!
万岁爷爱重太子,于是上行下效,各家大力培养嫡子成才,对于嫡妻都是尊着敬着。等一份份证据呈上,有隆科多岳父的指认,还有为赫舍里氏瞧病的大夫的口述,说佟二爷的夫人中了毒后,日日被李四儿讥讽折磨——他们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最后,马齐看着佟国维,恭谨地朝上拱了拱手,淡淡道:“佟大人隐瞒不报,包庇至此,亦是罪过。”
李四儿好端端地养在府中,小赫舍里卧病在床也是铁证,皇上一查便知,这要怎么辩驳?
还有逆子,逆子啊!竟心狠到下毒……
佟国维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阵阵晕眩席卷,整个人堪称失魂落魄。那厢,隆科多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之中,一刹那失去冷静,骤然慌乱了起来。
慌乱不过几息,他瞧着殿前一众御史的背影,捏紧拳头,双眼阴沉沉的,转而闪过狠意。四儿就这么暴露在了人前,就算自己能够脱身,他们也定然不会饶过她。
不,不能认罪。若是认了罪,四儿也完了,他该怎么做?!
康熙高居龙椅之上,翻了翻梁九功呈上的证词,脸色已然黑得不能再黑。
佟佳氏的脸,都被隆科多丢尽了。
好半晌压下怒气,他缓缓道:“革统领职,关押府中,一律罪状交由宗人府仔细查办。弹劾诸事查清再议……”
隆科多尚且年轻,未成长为叱咤风云的一方权臣,此时的分量,还不足以让皇帝偏袒再三,维护于他。佟国维闻言惨白了脸,绝望之下,却油然生出些许侥幸,不是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就好,不是就好。
马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宗人府管辖的是宗室,可严格说起来,皇亲国戚也位列其中。隆科多是皇上的表弟,孝康太后的亲侄,皇上到底手下留情了。还有佟国维佟大人,依旧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转而又松开了眉头,无论如何,有了这么一遭,隆科多名声尽毁,官途尽废,除非皇上不计前嫌地用他。为官之人,能力与德行并重,而隆科多毫无顾忌对嫡妻下手,心狠手辣到了这般地步,皇上就算想用,怕也用得不安稳!
能臣干吏千千万万,何必在乎一把会反噬的刀?
……
朝会过后,大臣们散了个干净。隆科多早早被押回公府,由带刀侍卫轮流看守;乾清门外,兄弟俩步履蹒跚地走出大殿,佟国纲望着佟国维,长长地叹了口气。
时任广西驻防副都统,实则长居京城的鄂伦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道:“二叔,您时常骂我不像话,可您看看堂弟像话么?”
说罢摇了摇头,啧了声:“我可没有对家里婆娘下过手。”
佟国维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佟国纲指着他勃然大怒:“逆子!快给我滚!”
鄂伦岱冷笑一声,怎么,往日看不起他,认为隆科多才是阖族的希望,如今美梦破碎,老爷子这是恼羞成怒了?
他也不恼,哼着曲儿悠哉远去,佟国纲捂着胸口,缓了半晌的气,转头一看顿时大惊:“二弟!”
佟国维嘴里喊着“冤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已然变得人事不省。也是恰巧,梁九功领着宫人匆匆前来,刚想传旨,见此哎哟一声,“佟大人这是怎么了?万岁爷正要召见呢。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
“昏了?怒极攻心?”慈宁宫中,康熙嘴角往下一撇。
方才,太皇太后听了隆科多的作为连斥荒唐,连一向乐呵和善的太后都有了怒色,直气得拍了桌案。
康熙转了转玉扳指。召佟国维前往御书房候着,就是要晾他一阵,敲打敲打,再传皇额娘与老祖宗的懿旨,命他解决后宅这一桩糊涂事。
想着给佟家留下最后的颜面,至于那胆大包天的贱妾,私底下打杀即可。思及此,皇帝的脸色淡了淡,也罢,既然佟国维无甚余力,命妇女眷的事儿,还是交由贵妃处置吧。
太后极力赞成,太皇太后缓缓颔首,眉间隐现厌恶:“皇帝,佟佳氏是你的母族,正因如此,更不能失了公允。可怜赫舍里氏受此折磨,需命贵妃派人医治,好好安抚。日后,不论和离或是其他……”
说着,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眯眼从角落里扒拉出零星记忆,慢慢道:“哀家若没记错,赫舍里氏……可是隆科多的表妹,你舅母的亲侄女?”
康熙沉着脸,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也没评判什么,只是道:“不应该!可怜这孩子了。”
康熙的面庞隐隐烧红,这里边,终究有他纵容太过,御下不力的缘故。
惦念的最后一丝亲情淡去,心肠随即变得冷硬,再也没有起伏,康熙陪两位太后说了会话,转道去了永寿宫与翊坤宫。
另一边,太后回了宁寿宫便冷冷道:“传话给两位贵妃,绝不能轻饶了李四儿。佟家又如何?哀家不怕招致怨怼,由哀家来做这个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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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会横生如此波澜,后宫乍闻之下,同样不甚平静。得了皇上旨意,温贵妃晌午便起轿翊坤宫,同云琇仔细商议了一番,而后敲定了大致的处置之道。
隆科多已然押禁,当务之急就是派遣太医为赫舍里氏诊治,养好身子方能筹划未来。
毕竟有岳兴阿在,乃是二房一脉的独苗苗。按温贵妃的说法,隆科多从今往后算是废了,赫舍里氏只要把持住儿子,日后做个逍遥享福的老封君,岂不乐哉?
云琇淡淡一笑,不论和离还是如何,之后的道路任由她选。
至于李四儿的命,怎么也留不得!
……
佟府。
日落之前,宫中来了人。有膀大腰圆的粗使嬷嬷,有满面肃然的教养姑姑,还有背着药箱紧赶慢赶的太医。一行人脚步不停地往后院而去,理也不理阻拦在前的丫鬟小厮,最后停在赫舍里氏的屋外,“砰”地一声推门而入。
有人尖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领头的董嬷嬷眉心一凝,双目一扫,只见出声的美艳妇人身着红衣,浑身都是骄纵之气,端着漆黑的药碗,就要灌进平躺在床、气息奄奄的女子嘴中。
董嬷嬷松了一口气,二夫人身躯完好,尚未受到皮肉之苦。转而平静地看了那妇人一眼,想必这位就是娘娘厌恶的李四儿了。
她冷笑一声,佟夫人这大家主母也不知怎么当的,隆科多已被押禁,李四儿还在这张狂呢。
紧接着挥了挥手:“带走。”
刹那间,粗使嬷嬷一拥而上,夺过药碗,李四儿哭叫了起来。匆匆赶来的佟夫人赫舍里氏焦急喊道:“住手!不要伤着我的孙儿!”
然而宫人的动作未停,董嬷嬷呵呵一笑:“皇上有旨,着二位贵妃全权处置,夫人要抗旨不成?”
说罢侧开身子,床榻之上的一幕幕,顿时展露在了佟夫人面前。
望着多日不见、骨瘦嶙峋的儿媳,佟夫人的神色骤然凝固了。
宜贵妃跟前的董嬷嬷在,太后跟前的钱嬷嬷亦在。趁着佟夫人愣神,钱嬷嬷上前一步,瞥向桌上的药碗,缓缓道:“太后有令,灌下去。”
话音刚落,李四儿的下颔被紧紧捏着,嘴巴被迫张开,苦涩难闻的药物顺着喉道,咕嘟咕嘟地灌进她的肚子里。
佟夫人的面容猛地惨白,四肢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粗使嬷嬷松开手,李四儿凄厉地叫了起来。她扭曲着脸,双手成爪袭向离她最近的宫人:“爷,爷!救我!贱人,你们胆敢!我定叫爷诛了你们九族!”
钱嬷嬷看也不看她,厉声道:“用绳绑了,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