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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录:蔷薇水
    赵重幻一边冥思,一边动作麻利地将范慧娘的中衣重新穿戴整齐,继而她摘下手套,起身立在尸体前梭巡沉默了片刻。



    她正在脑中默记下此刻的案录:



    “验,平章府问清轩女尸一具,年龄概三十有余,身长五尺三寸。死亡时间大约四个时辰左右。尸体着素白中衣,头发披散,足上无鞋,鞋留在踏板之上。”



    “尸体有明显中毒迹象,全身僵硬,首脚相牵,十指分张,如鹰爪状,指尖有乌青针瘢。身体皮肤起皱,关节有肿胀迹象,但是不明显。”



    “腹部有类拳伤痕迹,是草木或金石中毒的痕迹。喉口中验出牵机之药的残余,应该是死前中毒所致!全身并无中毒挣扎的迹象------”



    何寺卿看她如此专注,眼中不由露出一丝欣喜的笑,他没有开口打断,只静静等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忽然,赵重幻环顾四周一圈,然后视线定定地落在不远处床榻旁边的箱笼上。



    她信步走过去,拉开其中一个雕花精致的樟木大柜,一股梅英香的气息悠悠扑面而来,如同一阵寒枝料峭上的春意。



    柜中陈列中若干着绫罗绸缎的各色衣裙,毋论款式颜色都是这个春季最新的式样,不过以素雅端庄为主,并未有多少权贵府第中姬妾惯常穿戴的妍丽娇媚。



    赵重幻小心地一件件拿出这些昂贵的衣物上下察看,不过,这些衣裳并无特别,最后她仔细地又将它们一一挂了回去。



    随后她立在柜前,一只纤细的手把着一侧柜门,无意识地轻敲了几下,眉眼间皆是思索。



    须臾,她沉吟着走向另一个矮一些的柜子。



    这个柜门比较特别,髹着石黄、靛蓝的漆料,柜面上枝叶繁茂的图案经过日积月累的摩挲已经泛出一层暗哑的光亮。



    赵重幻缓缓打开柜门,里面一排排摆放着素白的中衣以及各款小衣,整齐有序。



    她随手掀了掀,从上面拿出一件中衣,抖了抖将它展开,柔软的布料服帖在手指间。



    她先握住系带一段段察看下,但并无适才在范慧娘身上所着中衣系带上那奇特的半边绣图案。



    她抿抿唇,眉间骤地泛出一丝失笑——



    大概是她太敏感了,也许这半边绣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呢!



    她微微吁了口气,然后又将中衣打开随意翻看了一下,可是,就在她想要将中衣重新叠好时,突然衣角内里的一截银丝线头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快速地将衣摆捞起,翻过去检查内里。



    果然,里面也隐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图案,似花似叶,银线细密,仿若新月半弦,清寒无声,孤悬中天。



    赵重幻摩挲了几下那半边绣,然后将中衣叠好放回原处。



    一个简单的绣描,作何所绣的位置都如此隐蔽?她暗忖。



    “怎么?这么快就发现线索了?”一直在旁边静观的何寺卿终于开口道。



    赵重幻恍然,回头才想起寺卿大人还在一侧,不由恭谨地笑了笑。



    “没有!只是看到死者中衣上的刺绣图案觉得很是特别!”



    她边往回走边四下打量,“九姨娘此人,据说刺绣技艺高超,但是适才小人发现她中衣上的图案似乎只绣了一半,所以有些好奇!”



    “那你也初初勘验了尸体,可有什么想法?”何寺卿捻着胡须沉声问道。



    赵重幻没有贸然回答,她只是谨慎道:“此案甚是蹊跷!小人还需找相关知情人再详细查问一番,目前还无法向寺卿大人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想法!”



    何寺卿面露笑意,颔首赞许:“小小年纪,却能谨言慎行,毫无恃才傲物的骄纵,确实不易!”



    赵重幻乍然闻此赞许之言,不由一愣,赶紧躬身行礼:“大人抬爱!小人不敢当!”



    何寺卿不语,依旧注视着她,目光打量,别有意味,令挺直脊背端立在侧的赵重幻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寺卿大人这意味深长的目光到底所谓何而来?



    她不自禁心底嘀咕。



    赵重幻正踌躇着该如何打破沉默,蓦然,何寺卿抬手向她招了招。



    她迟疑地向前挪了一步。



    “赵姑娘!“他猝然开口,低低道,“关于你的有些事情——状元公已经私下里跟我们都讲了!”



    赵重幻闻言心口剧烈一跳。



    她下意识顿然回头望外面看了一眼,然后迅疾调回视线望向何寺卿,眸光愕然惶惑。



    “别紧张!”



    何寺卿立刻压压手示意,“他们都不知晓你是女儿之身,你不用紧张!本官没有告诉他们!”



    赵重幻霍地跪了下去:“大人恕罪!”



    “何罪之有!”何寺卿虚虚扶了她一下,“你且起身!”



    赵重幻随之站起来,神色忍不住忐忑。



    何寺卿爽朗地笑了笑,低低道:“不过,本官乍然听闻状元公此言时也甚是诧异!”



    他目光毫不保留地露出明显的欣赏之意,啧啧赞叹。



    “本官也委实没想到你这般的人才竟然是个女子,着实令本官既汗颜又钦佩!”



    赵重幻眸色镇定下来,恭谨地作揖:“寺卿大人错爱了!小人不过就是自小喜欢胡乱捣鼓研究一些偏门学问,能得寺卿大人青眼是小人的福分!”



    何寺卿捻着须微笑:“不必过谦!本官与你实话实说,也是为了告诉你,本官与状元公正一起想办法救你出去!”



    赵重幻怔忪了下,心口无法自抑地泛出一股暖流。



    她张张口,竟一时找不到言辞来。



    而她骤地也有些醒悟何寺卿与贾平章在书斋内所密谈之内容。



    至于文师叔与何寺卿他们要用何策略营救于她,她也看出了几许端倪——



    想来,当时在大理寺的义房寻到的那只腰牌大抵是被他们物尽其用了!



    “夜宴时的那具骸骨,你验出死因是毒疮的遗骨,生前果然是个二行人!他叫蔡胜,在临安府最近失踪的人中我们寻到了他家人报案的记录!而这个蔡胜与刘管家确实有些纠葛!”



    “什么?“赵重幻错愕地瞪大星眸。



    何寺卿颔首:“此事说来话长,下次让李寺丞细说与你听!“



    “再有,就是那只掉在义房的腰牌,确然也是刘管家所有!据此种种,所以,本官就凭此与平章大人做了个小小的交换!”



    何寺卿目光一边梭巡着周围,一边简单将这两日他们的发现说了一下。



    赵重幻心口砰砰跳得厉害,吃惊地脱口而出道:“用刘管家来换小人?如此不会连累大人吗?”



    “放心,本官只是说欣赏你的才能,希望借你的手来破案而已!而且平章府于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那副诡异的骸骨,你却还是能毫不隐瞒地得出死者死因,如此大义公正,着实可贵!我看得出平章大人对你也确有几分赏识之意呢!“



    何寺卿又环顾了下,加快速度道,“此处不宜详谈,你且随本官先处理这九姨娘毒杀案!状元公请本官转告你,让你不要贸然行事!”



    “是!”赵重幻沉吟了下顺从道。



    何寺卿沉吟着点点头。



    “不过,还有一点颇有几分奇怪!”



    他又打量了下眼前男子打扮的少女,神色显出一丝困惑,“平章大人似乎并不知晓你是女儿之身!”



    赵重幻眼波一颤,盖有所悟——



    莫怪她进了平章府这两日,平章大人居然未曾对她展现出一丝一毫其人这些年声名在外的重色好狎之态,原因竟在于此。



    她远山眉轻拧,若有所思。



    她默了须臾道:“小人也发觉了!看来廖莹中与木鸿声还是对他隐瞒了这一点!“



    只是,他们为何会如此胆大地替她隐瞒下来呢?



    以木鸿声现在对她的态度,恨不能要置她于死地,如何最后竟未曾将她的女儿之身彻底告知贾平章呢?



    这真是教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不管他们出于什么目的隐瞒了你的女子身份!”



    何寺卿的目光中毫不掩饰伯乐赏识之意。



    “你且专心将目前的两桩案子破了,本官自然再想办法将你从平章府弄到我大理寺去!”



    赵重幻一时也说不出感激之言,只能恭谨地单膝跪地行礼。



    她知道这一切必然都是文师叔在背后尽力筹谋的缘故,可是,她其实心中还是很担忧会因此累及他们。



    ------



    二人刚话毕,这时外面传来扰攘动静。



    “寺卿大人,晴芳阁的阿巧姑娘被带回来了!”李寺丞的声音传进来。



    “接下来这桩案子就全且看你的了!”何寺卿郑重道。



    赵重幻眸光又沉。



    她思及被自己连累的隗槐,现在连单纯可爱的阿巧也牵扯进范慧娘的毒杀案,一种沉甸甸的压抑之感油然而生。



    如今,毋论前面是悬崖绝壁,还是深潭暗涌,她都得闯一闯了!



    随后,她跟着何寺卿出了案发的厢房。



    外面院子中。



    问清轩相关的婢女小厮都神色胆怯地立在一侧,大理寺的属官正在一一记录他们的证词。



    而阿巧被两个侍卫押送进来。



    她一脸惊恐,不知所措地四下张顾。



    后面还跟着也是满面诧异之色的卫如祉与蒋胜欲,但是他们却被大理寺的侍卫拦在了问清轩的月门外。



    “三哥!三哥!“



    卫如祉一见正端坐在不远处凉亭下的卫如信,不禁连忙着急地挥挥手。



    谢长怀正在饮茶,回头看见是他二人,还有被侍卫解押的惊惶难安的阿巧,目光几不可见地晃动下,随后起身信步往月门而去。



    阿巧也见到自家的公子,却亦不敢声张,只能楚楚可怜般求助地望过去。



    而待到赵重幻的身影乍然出现在门口时,阿巧的眼泪便刷地流了出来。



    “赵哥哥,他们,他们说我杀人了!”她急切地高叫出声。



    赵重幻星眸如练,安抚地向她摆摆手,示意她且莫慌张。



    阿巧顿时如有了主心骨,脸上一时努力还想对她笑一笑,但是眼泪却若晚来风急吹打在细嫩的脸上,暴雨飘萍般零落无助。



    何寺卿从厢房内踱步出来,立在廊上道:“阿巧留下,你们暂且退下!”



    说着他望向院中正等候着的李寺丞诸人,“赵小哥儿接下来会协助我们大理寺勘查案件,尔等一定要守望合作!”



    大理寺诸君纷纷应承。



    继而,赵重幻和李寺丞也不耽误,直接先将阿巧带进另一间厢房内讯问。



    李寺丞拿出在晴芳阁搜捡到的精致荷包,展示给阿巧:“阿巧姑娘,此物可是你所有?”



    阿巧战战兢兢地打量了下,自然立刻认出自己的荷包,结结巴巴道:“是,是奴、奴婢的!”



    她与卫如祉、蒋胜欲刚进平章府大门,就猝不及防被府上侍卫给抓住上了绳索,然后便听闻一桩可怕的事情——



    九姨娘被人毒死!



    更可怕的是,居然在她的耳房内搜检出毒杀九姨娘的毒药!



    “可是,不是我,我毒、毒死九姨娘的!不是我!”



    她结巴着矢口否认,被捆了绳索的纤细身体也害怕得发抖。



    “别害怕!阿巧!”赵重幻目光温柔而坚定。



    她走上去前,一把按住阿巧试图挣扎的胳膊,然后转到她身后,在李寺丞惊讶的目光中为她先解开绳索。



    “赵小哥儿,这不大合适吧?”李寺丞迟疑道。



    赵重幻回头对李寺丞拱拱手:“寺丞大人放心,阿巧绝对不会逃跑的!小人就是见她太过紧张,先安抚她一下!”



    继而她转回目光,直视着阿巧被松绑后稍微冷静了点的神情。



    “阿巧,大理寺在你房内搜出的荷包内,发现了一瓶与毒杀九姨娘的牵机之药一样的毒物!”



    李寺丞将那只瓷瓶递给赵重幻。



    赵重幻向阿巧晃了晃那精巧的瓷瓶,“此瓶便是从你的荷包中搜到的!这可是你的东西?”



    阿巧惶惶难安地盯着那瓷瓶,张张口。



    就在赵重幻以为她要否认时,没想到她却点头承认了:“这确实是我的瓷瓶!”



    “看来晴芳阁的婢女没撒谎,她们说这瓷瓶就是你的,果然没错!”李寺丞拧眉沉声道。



    “可是,我的瓷瓶中所装是夫人赏给我的大食蔷薇水,如何会变成毒药,奴婢委实也不知情!“阿巧抽抽嗒嗒道。



    大食蔷薇水乃是用蔷薇花蒸汽成水,积而成香,是女子妆奁中的稀罕物,而昌邑夫人的蔷薇水还是宫中赏赐下来,阿巧一直当宝似的收着。



    “上次,我一不小心将专门盛蔷薇水的琉璃瓶给打碎了,幸亏蔷薇水是洒在茶盏里了,奴婢一时也寻不到合什的琉璃瓶,便只好用瓷瓶给收集了起来,藏在这个荷包内!“



    李寺丞点点头。



    他们在晴芳阁也讯问了几个与阿巧熟悉的婢女,证实这荷包中的素蓝瓷瓶也是阿巧惯常使用的。



    赵重幻接过荷包,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放在鼻端嗅了嗅,隐约是还残有一股子蔷薇水的香气。



    “也就是说有人用一瓶毒药换走了你的蔷薇水?“李寺丞猜测。



    “奴婢不知!”阿巧水光漉漉的眼睛一径盯着赵重幻,神情无辜又可怜,“赵哥哥,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赵重幻拍拍她肩。



    “我知道不会是你!你且莫怕,你说说这种素蓝的瓷瓶又是哪里来的?”她循循善诱地问道。



    阿巧抬手擦擦眼泪,蹙着柳眉想了想:“这个是以前雪枝装她的木樨清露的,后来我觉得瓶子小巧好看,就要了一个来!”



    赵重幻想起之前在晴芳阁温柔安抚贾子贤的女孩儿,“雪枝与你比较交好吗?”



    “对啊,她跟我都是夫人的陪嫁丫头!她一直是贴身照顾夫人的,我则是跟着小公子!”阿巧道。



    赵重幻如有所思地盯着瓷瓶端详。



    “这个瓶子除了你也就只有雪枝有吗?”她问。



    阿巧点点头:“应该是的!雪枝有经闭腹痛之症,大夫说不适时用木樨清露调水饮用很有效果,所以,夫人特意为她从宫中讨来了一盒!”



    赵重幻看着精致素雅的瓷瓶,心道:这居然还是宫中贡品的瓷瓶!



    如果阿巧所言属实,那也就是有人刻意选择了这种少见的瓷瓶装入毒药,然后栽赃陷害于她!



    可是,陷害阿巧有什么好处呢?



    她与九姨娘不该会有什么涉及生死的纠葛吧?



    还是,栽赃之人真正想要扯下水的其实另有其人?



    阿巧,雪枝,皆是昌邑夫人陪嫁的丫头。



    而下毒之人又将毒下在了昌邑夫人送给范慧娘的金丝缠珠的镯子上!



    赵重幻忽然脑中有孤鸿横渡,心里也是蓦然一跳——



    下毒之人,莫非真正想牵扯的是昌邑夫人不成?



    她面上神色未动,只继续问道:“阿巧,你平日与九姨娘可有交往?”



    阿巧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九姨奶只喜欢刺绣,我这个人连缝件外袍都笨手笨脚的,怎么会跟她有什么交往?九姨奶以前最喜欢跟西院的诗儿姑娘说话,一起研究刺绣的功夫,我跟她没说过多少话!”



    她想了想道,“倒是她院子里的春梨与我还比较谈得来,因为我们——”



    她顿了下,还挂着点泪痕的小脸上浮出几分羞涩的笑意,“都不喜欢刺绣!”



    “春梨?她是问清轩的婢女?”



    赵重幻想起之前在玉立堂那个眉眼修得精致的圆润女孩儿,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倒是颇有几分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