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孤齐只是淡淡道,
“孙儿知道了。”
陈后只能叹气。
其实她一开始对李氏也极为不喜。
毕竟那个时候,自己的女儿尸骨未寒,陈王就急着娶了续弦李氏入门。对着一个占了自己女儿位置的女子,陈后很难一开始就生出什么欢喜来。
反而是厌恶,很深的厌恶。
似乎将月华的死,也怨到了李氏头上。
她不停地传旨让李氏进宫听规矩,所谓听规矩,不过是受训罢了。
有时是罚她抄书,有时是把她晾在一边不管,有时是当做没看见她,让她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一跪就是一天。
甚至是无端找她的错处,宫规责罚。
可是李氏一直未曾恼过怨过。
恭敬温顺,一直对她各种为难忍耐着,也顺从着。
久而久之,陈后终究是明白了。
眼前这个女子和她女儿的早逝,并没有半分关系。
她一直这么欺辱一个女子,其实,对这个本身就无依无靠的女子来说是多么的恶毒。
她的女儿没有了,可她不能再欺辱别人的女儿。
李氏这么多年一直不争不抢,哪怕是当年受了她这么多无端端的气,还记得每年她生辰,进宫给她请安。
其实陈后明白,李氏请安,不是为了李氏自己,而是为了温孤齐。
李氏也是个明白人,知道齐儿不喜欢她,因为这个,齐儿没了母亲可依靠。
所以李氏就带着不晓世事的温孤齐,一年一年地来给她请安,只希望她能庇护温孤齐,记得温孤齐这个孙儿罢了。
陈后抚摸着拐杖上的凤头,
无论李氏带不带齐儿来请安,她都是一定会记得照拂齐儿的。
只是李氏这份心思却是难能可贵。
非是亲母,却有慈心。
李氏是个好姑娘。
只是命太苦了。
这么多年来,她带着温孤齐进宫请安的岁月里,从来不曾将自己亲生的温孤良带过来,显然是毫无私心。
每回来,都还要替温孤齐备一份礼物,处处做得妥当。
待温孤齐大了,会自己挑礼物了。
也渐渐的,不再和李氏一起来了。
这对半路相逢的母子,最微薄的相近也尽然被时光抹去。
其实有时陈后都会可怜李氏,叹这个姑娘命苦,又不争不抢,受了委屈,也不会急着要吵吵嚷嚷的。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同一个位置,做着她的本分。
连陈后都被她打动了,温孤齐却始终不为所动。
陈后劝他,温孤齐也无动于衷。
这对半路母子的缘分,她这个长辈,还真就束手无策。
陈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晚膳时,陈后夹了一筷子菜给温孤齐,旁敲侧击道,
“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温孤齐头也没抬道,
“没有。”
陈后继续道,
“那有些好感的呢?这么多世家小姐,总有几个还不错的吧?”
温孤齐没回答。
陈后以为温孤齐是默认,便道,
“其中你可有亲近些的姑娘?哀家听人说,上次的鱼桃宴,你找过一个姓江的姑娘?”
这话已然是将话题引出来,单刀直入了。
温孤齐皱起了眉,
“我找的?”
陈后放下了银着,
“难不成哀家听的是谬言?”
温孤齐很清楚,陈后在陈王府有眼睛,会看着陈王府,陈后的消息最是灵通,不可能出错,
那么,只可能是江若弗在他身体里的时候发生的事。
温孤齐没有否认,但也没有肯定,
“孙儿不急,外祖母不必为此担忧。”
温孤齐没上心,陈后听了他这话,却愈发做不到当个寻常事情了。
未有否认,对齐儿这个孤傲的性子来说,很大程度上,这个姑娘就已经是对他意味着什么了。
临走前,陈后赐下一些珍贵药材给他,拍着他的手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才不舍的将温孤齐送走。
锦儿扶着陈后的手,
“太后娘娘,有些事情,急也急不来的。”
陈后看着温孤齐的背影,眸光虽然依旧温和,但却变回了那个肃穆威严的陈太后,
“把他问的那个江家旁支好好查一查,务必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锦儿低头道,
“是。”
温孤齐出北宫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他坐在马车上,休憩片刻,再睁开眼,就见帘子被风催动,一搭一搭地撩起来。
宏伟宫阙又跃入他眼中,高耸入云的华表,雕梁画栋的云亭,连绵不绝的重檐庑殿顶,斗栱拔地而起,皆是触目惊心的深红色。
温孤齐闭上眼。
万象皆空,庶物依旧,这些母亲走过的亭台楼阁,他依旧能看见,然而却再不会见到母亲从中走过的身影。
十三年天人永隔,生死茫茫,他身份高贵,受尽君主太后宠爱和旁人逢迎。
人人都羡慕与他能被太后娘娘亲近,这大昭之内,也只有陈王世子温孤齐一个人,能让太后用家人的态度来对待,为他考虑周全,絮叨琐事。
眼红他的,嫉妒他的,数不胜数。
可是他依旧盼望下一刻仍旧能见到母亲,只要能见到母亲,他可以舍弃眼前的所有。
但那些妄想,却终究是一觉华胥梦,一旦醒来,便碎得无法粘连。
雨停了,乌云散去,天光大放,傍晚时分,竟然迎来了明阳。
只是在这宫殿之中,温孤齐看着来来往往抱着伞,却早已经一身湿透的宫人们。
这宫殿是死的,
阳光也是。
所有的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一个曾经受尽宠爱的长公主,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中亦不曾留下半分足迹。
更何况他。
只是他恨,
却没有办法改变。
温孤齐坐在马车里,只听得见马车轮子碾压在宫道上的碌碌咂咂声,除此之外,静谧无声。
所有人,连脚步声都不敢发出,轻手轻脚地走在宫道上。
一阵风吹来,马车前的驭风铃零零地响起,树影摇晃,雨滴纷纷从树上坠落。
偌大的宫廷,一片死寂。
陆丹若得知温孤齐进宫了,也跟着进宫。
她从陆贵妃那儿出来,便看见温孤齐的马车。
陆贵妃派身边的宫人送陆丹若出去,宫人见陆丹若看着那辆马车,便道,
“小姐可是要拦住世子?”
陆丹若点头。
宫人拿着贵妃的令牌向车上的车夫摆了摆手。
车停了下来。
宫人马上跪到了车旁,不顾地上还有刚刚下雨的积水,
“奴婢叨扰世子爷了。”
“陆小姐想见您。”
温孤齐掀起帘子,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陆丹若,他放下帘子,语气疏淡,
“上来吧。”
陆丹若跟着上车了。
温孤齐闭上眼睛假寐,风不时把帘子催动。
陆丹若道,
“表哥,上次你与我一同去买的花纸不够,我想再去买一些。”
温孤齐应了一声,
“好。”
温孤齐闭着眼睛,马车中光线略暗,他的轮廓却分明,玉白的面容俊美沉稳。
共处马车之内,陆丹若闻得见温孤齐身上淡泊清冽的芙蕖香气。
夹杂着一点北宫燃的龙涎香的味道。
霎是好闻。
马车忽然一颠,陆丹若一个没坐稳,电光火石之间,她直直地扑进了温孤齐怀里,猛然坐在了他大腿上,男子的阳刚气息扑面而来。
一阵清浅的芙蕖香味包裹着她,令她整个人都烧起来。
她能感觉到他胸膛之中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像是要响彻在她耳边一般。他的体温隔着衣服慢慢浸到她身上。
而她的心跳得极快,她只感觉十里之外的人都能听见。
他清俊的容颜在她眼前猛然间放大,呼吸缠绕着她的面颊。
车窗外吹来一阵微冷的春风,带着梨花溶溶香而来。
旖旎一点一滴地在渲染,像滴进了水里,温柔而缱绻地和水调和蔓延开。
陆丹若的面颊不自觉地通红。
而温孤齐皱了皱眉,冷声道,
“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