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若弗接到百聚楼递来的信时很是惊讶。
因为这是世子第一次没有互换、没有急事也约她前去相见。
马车到了百聚楼,小二很是恭敬地将她引上二楼。
正值有人在换穹顶的灯盏,那莲花形状的檀木灯盏慢慢被拉下来。
江若弗从楼梯一侧上楼。
那檀木灯盏就慢慢在她头顶升起,落下一片明亮的烛光。
跑堂拉着灯盏的线,正打算要绑定吊线之时。
那灯盏的尾部被木轮磨得有些厉害,在最后一次拉扯之中,果不其然地断裂。
骤然之间,莲花灯盏猛地坠下。
小二都来不及疾呼,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灯盏迅速往下砸。
江若弗浑然未觉地往前走,那灯盏飞速落下,就要坠在她头上!
忽然一个白色身影猛地飞身出来,一把揽住了江若弗的腰,翻身飞下楼梯。
不过是江若弗被抱开的顷刻之间,那灯盏就坠地摔得粉身碎骨,地上的木板也被砸出极大一个坑来。
木制的灯盏底座明油蔓延倾倒,在红木地板上蜿蜒着“呼”一声烧起来。
众人被这灯盏坠落的一声巨响吓到,纷纷回头。
江若弗被人单手箍住腰被迫从楼梯上直直坠下。
她忍不住想要尖叫,那叫声却塞死在了喉咙里。
衣袂翻飞间,她看见那人坚毅流畅的下颌线。
眉目俊美如画,烈烈似画卷而开。
紧紧箍在她腰间的手温热,温度浸染到衣料中,有力地摁住她。
是世子。
江若弗的慌乱噎在喉中。
随着灯盏嘭地一下砸在她方才站的地方,江若弗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惊魂未定。
百聚楼里的小二忙上前用布巾子盖灭了那火。
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掌柜的冷汗一身,恭敬畏惧地走到温孤齐面前,
“世子,百聚楼竟给您添这样的祸事,实在是罪该万死,但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小的一命。”
说着,那掌柜直接就跪下了。
丝毫没有犹豫。
膝盖砸在木地板上发出的闷响也让人听着都觉得疼。
而周围人看掌柜的跪了,却没有一人觉得奇怪。
反而是因为惧怕惹祸上身而不敢回头往那个方向去看热闹。
温孤齐面色沉沉,松开江若弗。
江若弗骤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离开了她的腰,她腰间一轻。
温孤齐沉声道,
“今日若不是我出现,伤的人不是我,你们还会这样认错?”
掌柜的诚惶诚恐,
“世子爷…”
掌柜的看向温孤齐身畔的江若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乞求道,
“这位姑娘,这件事纯属是个意外,是百聚楼无心之失,对您招待不周,幸好姑娘您福大命大,亦是与世子爷心有灵犀,得了世子爷临危相救,能使得避过此难,姑娘与世子爷此般心神合一,必然长长久久,相伴到老,还请姑娘网开一面,放过百聚楼。百聚楼必定千恩万谢,奉长明灯于长安诸姻缘庙替您和世子爷祈福。”
掌柜对着江若弗长长一拜。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
先说江若弗福大命大躲过这一劫,赞扬了江若弗贵人命格。
后又说江若弗和温孤齐心神合一得避此难。
再说上一句长长久久,会为二人祈福姻缘。
这般做小伏低百般奉承却又不叫人反感的话说下来,任谁也不大好,再继续要冷脸了。
只可惜江若弗温孤齐并不是真正的一对。
温孤齐的面色未有松动。
而江若弗虽然没有被他话里的内容说动,但掌柜的是个小老儿,胡子都灰了。此刻卑微乞求的模样让江若弗看了有些不忍。
温孤齐紧凝双眸,语气凌厉,不见有丝毫心软,
“和你的东家说,百聚楼若是再如此懈怠行事,也不必在长安之中开下去了。”
一盏灯不会无缘无故掉下来。
长期不查其已有磨损才是真正的原因。
既然是人来人往,迎来送去的地方,就该保证每个地方都完备无恙,更何况来往者非富即贵。
如今却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不是不小心,这是根本没用过心。
如果这并不是根本没用心。
那就是用尽了心思,要砸个准头,准得一击致命。
掌柜的听见温孤齐提百聚楼的东家,竟是吓得瞳孔一缩。
温孤齐深邃的桃花眸此刻只余凉薄和冰冷。
他薄唇微启,面色冷峻,
“或是你们东家看准了时机割断灯盏,就等着我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灯盏砸中,命丧当场?”
一提东家,掌柜的被吓得面色都白了,忙磕头道,
“东家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这都是小老儿的错,未能好好检查灯盏,使得灯盏掉落差点砸伤这位姑娘。”
江若弗听见温孤齐说她是他的人。
心头忍不住一颤,不敢看他,眸子垂下去,低着头没有说话。
掌柜的拼命磕头,
“求求您,放过小的吧,小的真的没有此等腌臜心思啊!”
“东家也没有过什么嘱咐,今日这都是小老儿检查不善,令今日突生祸端。”
温孤齐盯着掌柜,
“他若想与我作对,也可试试看。”
那牵灯盏线的小二慢慢地挪着,向着侧门跑开了。
掌柜的一头冷汗,
“这怎么会呢,东家最是敬仰太后,尊重世子您,怎么可能是刻意与您作对?”
温孤齐冷冷地瞟他一眼,没再说话,握起江若弗的手直接往外走,掌柜的想追出来却不敢追。
江若弗被温孤齐握着手腕。
她小步跟着,
“世子,会不会是你多想了?我们已经在百聚楼里聚过这么多次,见过这么多次面,可是却没有一次是遇见了类似于今天这样的事情的,也许只是个意外?”
温孤齐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腕。
直接上了隔壁的清风阁。
清风阁有专人给温孤齐开了路,打开了厢房的门。
颂卷好奇地跟着自家爷一路跟着来。
竟然见自家爷牵着一个姑娘往外走。
再定睛一看,那姑娘生得极美。
颂卷猛地回忆起第一次撞破他家世子和一个女子见面,那女子压在世子身上的场景。
心里把江若弗和当时的那个人影恍惚间便对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世子和女子牵扯不清。
如今颂卷看着温孤齐扣着江若弗的手直上清风阁,众人围着往前,遮着姑娘的样子。
温孤齐的手扣得极死,甚至看起来是丝毫不松,而且姑娘还不是很愿意的样子,一直在试图挣扎。
颂卷心上略惊,一直盯着江若弗的背影看,
这就是世子看上的姑娘啊。
江若弗依旧道,
“何必这么生气,对于那掌柜的也是无妄之灾,又何必为难人家,左右我并没有什么事。”
温孤齐薄唇微启,
“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
江若弗欲再问,见温孤齐的面色并不好,只能闭嘴。
虽然她和世子的情况特殊,可到底是要顾忌男女大防的。
江若弗使劲儿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厢房开了,那些开路并挡住没有戴椎帽的江若弗的面容的小厮们退下。
温孤齐让江若弗坐着,见江若弗还想动,便按住她的肩膀,很是认真地问了一句,
“江若弗,你听我说。”
江若弗只觉得今日温孤齐怪怪的。
她顺从地点点头,
“世子你说。”
温孤齐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那眸中的灼热几乎要把人灼伤,
“你是不是想嫁给温清岑?”
江若弗正想反驳。
温孤齐垂眸看她道,
“你知不知道,温家没有你想象的这么简单。”
“你觉得温家为什么会用矿脉这些贵重得令人瞠目结舌的聘礼来聘你?”
江若弗不解地摇摇头。
温孤齐眸中冷冽,
“因为你是内史府的女儿。”
“他们要的,是和内史府联姻,联通国运,绑死江家。”
他的面容冷峻,一字一句道,
“江家是治粟内史,只要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就会有被温家看上的可能,曾经的治粟内史也曾与温家议亲过。”
他的话震慑住了江若弗。
她眸中震惊。
温孤齐的语气凝重,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治粟内史主管一国财政,所有的银钱都要从治粟内史手上流过去,所有的田地户籍也都由治粟内史来监视,温家是首富,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曾经的治粟内史退位的同时,温家就和其退亲,忙不迭地看上了新内史江家。换句话来说,如果你嫁过去,温家和江家两姓相互勾结,背地里互相给予对方银钱和渠道,资源和文书,都会很容易地和你绑定”
“如果我听说的没有错,温清岑用了半座矿脉来聘你。”
“那不是矿脉,是用来在太后面前过明路的凭借,只要有了那半座矿脉上供,解了朝廷要在多地建立护城城防的燃眉之急,太后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江温两家去了。”
“可是时间一久,太后未必就不会忌惮。到那个时候,聪明异常的温家就会主动休弃你,解除和江家的绑定。”
“到了那时,温家自然可以另结姻缘,这个时候他们手里也把握够了你父亲的罪证,只要一点半点,就足够让内史府倒塌,让他下位,到时候,又会有新的内史再替代你父亲,温家便是解除了危机,还能重新铺路,亦是能把这些年相互给对方留过把柄的亲家给杀人灭口,把对方的嘴封的严实无比。”
温孤齐摁住她的肩膀,目光如炬,掷地有声道,
“江若弗,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忍受一嫁过去便注定要有要被休弃的结局吗?”
“你好好想想这段日子,温清岑是不是对你好得十分外露,像是要告诉所有人他倾慕你?温家是不是表露出了已然定了你是儿媳的意思?是不是给出了无法让人轻易拒绝的婚书条件和聘礼?”
江若弗眼前一一倒流过这段日子里的种种。
温孤齐看着她的眼睛,
“你好好想想。”
江若弗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她一个庶女,纵使温公子真的能在那时仅仅靠一面之缘就一见钟情于她。
温清岑一时脑热可以理解,但温家的长辈也是清醒的,不可能拿出这样的聘礼来聘她。
这样的聘礼,别说是聘她,就是聘江家大宗的嫡长女也是绰绰有余。
可是温家长辈偏偏下定了。
甚至第一次见面就递婚书,在还没有见过她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所有,这显得太有目的,更像是有所图谋,有备而来。
与其说是用这样的聘礼换一个江家出身低微的庶女,不如说是用这个聘礼,换和内史府勾结的机会。
就算温清岑真的喜欢她。
可他表现得太外露了。
像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深情不已,他非她不娶。
江若弗越想越觉得心凉。
是了。
从青云书院退学这种事情,就算温清岑真的喜欢她至斯,温家的长辈也不会答应的。
可是温清岑却切切实实地退学了,甚至还来到了江氏。
一来甚至对众人表明他来的原因,果不其然,一日之内,无人不以为她和温清岑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
这是要在舆论上,先行一步,让她考虑的余地更少一些。
毕竟女子都重名声,更何况是她这样出身极低极特殊的。
这是要用舆论压着她,让她往答应温家的方向走。
纵使温清岑有三分真情,但这段日子里,他为了利益,对她,对所有人演出了足足十二分。
江若弗愈发觉得眼前清晰起来,之前略有些不能理解的东西,这一刻也恍然大悟。
温孤齐松了手,她肩膀一松,他的眸色依旧沉重,
“江若弗,温家能稳坐钓鱼台这么多年守住首富的位置这么久,不可能不懂财不露白的道理,更何况温家是左冯翎,为了防止富可敌国的名头泛滥,引起皇权忌惮,一定会极力隐藏自己的实力。可是他们却拿出了这样的聘礼来娶你,这么多年隐藏的深不可测一下子暴露于人前,让人人都知道,温家聘一个庶女做儿媳也能拿出这么多的聘礼,对温家来说这是有风险的。”
“可是这份风险如今却值了,因为给江家做足了面子,面子里子都有了,江家很难不答应下来。”
“温清岑是下一任家主,表面上看单纯,实际却城府极深,他对你有五分情意,演到十分并不难。更何况你当时刻意掩盖容貌,他见你一次,能一见钟情到何等地步?至于到这个样子吗?”
“你千万要考虑清楚了。”
江若弗看着温孤齐。
这是温孤齐第一次刻意俯下身子来看着她对她说话,江若弗还有些不习惯。
这也是第一次,温孤齐因为与他无关的事情来找她。
仅仅只是因为她而已。
不是因为要减少互换时的麻烦。
温家和温清岑的种种令人不解之处,此刻在江若弗脑子里终于被理顺了。
“世子说今日的事情没那么简单,那和温家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