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 裴九凤阴沉着脸,犹如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天空。
身边伺候的宫人们个个瑟瑟发抖。
这几日皇上的残暴行径收敛了一些,没有再杀人见血, 可是往日做下的那些事, 在他们心头留下浓浓的阴影, 丝毫不敢侥幸。
好不容易,侍奉他更衣用膳完毕, 目送他往宣明殿行去,宫人们顿时松了口气。
宣明殿。
大臣们各自站好,抬头便瞧见了当今天子。
只见他的脸色比往日难看许多,心里咯噔一下, 冷汗从后颈上冒出来。
往日他便残暴冷酷, 今日这般神态, 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但即便如此,该谏言的仍然谏言!
“臣恳请皇上批准,西南三郡的税收减免!”
西南三郡连连遭灾, 旱灾、洪涝, 使得民不聊生。不能再征税了, 再征税就是逼百姓们去死!
“嗯。”意外的是, 裴九凤竟然应了。
那名大臣顿感意外,探究地朝上方看去。只见少年天子懒散地靠坐在龙椅上,半垂眼睑,目光不知看向何处, 寻不到焦点。
“皇上准了?”那名大臣试探着道。
“嗯。”裴九凤。
那名大臣是冒着掉头的风险, 提出此事。没想到, 皇上应了, 而且如此轻松!
他好不诧异, 还有些无措。
“谢皇上。”他战战兢兢地道。
其他臣子们见状,不禁面面相觑。
皇上今日有些反常啊?
“敢问皇上,今年遭灾的州郡赈灾之事……”
另外一位大臣试探道。
“嗯。”裴九凤。
众臣:“……”
皇上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虽然往日也不用心,但好歹会听他们说话。今日听都不听了,究竟是怎么了?
裴九凤纯粹是烦。
昨晚的梦境,令他很不甘心。
居然有人打了他,还拿臭脚穿过的鞋子砸他脑袋!
即便那是梦里,真实的他并未被砸脑袋,可是梦境太过清晰,与现实无异,让他怎能释怀?!
他心烦这事,朝堂上便漫不经心。大臣们说什么,他都“嗯”,胡乱应付过去,便下了朝。
回到起居的宫殿,脚下是切割整齐、平滑坚实的青石地板,跟梦里那间狭小、昏暗、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截然不同。
犹如天上与人间的区别。
而午膳呈上来,一百零八道菜,荤素皆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囊括在内,经御厨精心烹饪,色香味俱全。
裴九凤不由想到梦里粗陋少女挎着的篮子里盛的烂菜叶子、萝卜条子。
还有他被人抢走的半碗白粥。
肚子蓦地饿了起来。
他提箸用膳,比往日多吃了半碗。
腹中饱足,他的心情顿时好了几分。
那不过是个梦罢了。
作祟的妖人再怎么折腾,也只敢引他入梦罢了。只要他不屈服,那妖人能将他如何?
因着这个,他心情大好。
他想怎么做皇帝,就怎么做皇帝。
他想怎么治理天下,就怎么治理天下。
谁能奈他何?
思及年幼时经历的种种,他眼中划过厌弃与漠然。
这天底下肮脏透顶,人心恶毒,全都是烂泥污血,早日倾覆才是应当!
谁也不配欢声笑语!
他没笑过,谁也不能笑!
都陪他在地狱中煎熬!
眼中厌恨浓郁得几乎溢出。
子民们生活如何,与他何干!
那妖人想要他后悔,要他迷途知返,认清民间疾苦后励精图治,简直是异想天开!
他眼底浮现傲然与胜算,并抱着骄傲的情绪走入床帏,期待胜利一般闭上双眼,等待梦境到来。
没有令他失望。
在他闭上眼睛后,又入梦了。
“……让你快点吃,你不肯吃,谁端着半碗白粥在街上走?你也是个傻子。”少女念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裴九凤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走在街道上,已经走过一遍的他立刻认出了这正是回家的道路。
他自小聪敏,只需走过一遍,也记得这条街上有几家店铺,分别叫什么名字。
他没说话。
感受着嗡嗡作痛的脑袋和耳朵,以及酸痛的鼻子。
那邋遢男人狠狠打了他几巴掌,清晰如真实的疼痛令他心头顿时涌出恨意,眼珠陡然红了。
干瘦的拳头捏紧了,身上涌出杀意。
“你说说,被抢了就算了,你怎么能跟他打架?你哪里打得过他?”耳边,少女仍在念叨,“看看这一头包,还不知道要疼几天!衣裳上也全是血……”
裴九凤听得皱眉,低头一看,刹那间眉头拧成铁疙瘩,几乎是一瞬间就要撕掉身上的衣服!
肮脏死了!
他之前一直没注意,此刻才发现,这身衣裳脏得都板结了,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现在还滴落了一片鼻血!
呕!
裴九凤喉头滚动几下,差点当街吐出来。
气怒与恶心让他的手都发抖了,想要立刻撕掉这脏衣服,又不愿当街失仪,挣扎不已。
“傻死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傻!本来可以吃一顿半饱,那可是白粥呀,王老爷为人仁善,熬的粥很稠,怎么也能抵大半天饿……”少女还在叨叨不停,裴九凤已经听不下去了,拔脚就往家里跑去!
一回到家,立刻将外衣撕扯下来,扔得远远的!
“这是怎么啦?”少女随后进门,见他光着上身,气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脸上露出诧异神色,随即道:“正好,你把衣服洗了,我出去找点事情做。”
将吃过粥的碗洗了,摞在一起,放在灶台上。
擦了擦手,就往外走。
“你给孤——给我洗!”裴九凤命令道。
少女走过来,往他脑袋上削了一下:“我给你洗,你出去找事做啊?不做事,晚上我们吃什么?”
说完,不再理他,掬水洗了把脸,便出去了:“把衣服洗了,哪里也别去,等我回来。”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又关上,少女的脚步声远去了。
裴九凤冷冷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看都没看地上的脏衣服一眼。
他想出门,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谁也管不住他。可是,这家里穷得连件中衣都没有,他脱掉外衫后便赤着上身了。被少女看到,还恼怒了一会儿,就这样出门被别人看到,那是绝对不行的。
进屋,翻找衣服。
只找出一件七八岁男童穿的褂子和裤子,缀满补丁,他根本穿不进去。
还有一件短旧单薄的棉衣。
裴九凤:“……”
这家里穷得简直匪夷所思,连件出门的衣裳都没有!他气闷了半天,便当屋坐了,等着少女回来。
想让他洗衣服?门儿都没有!
那妖人将他拉入梦境,那就随他!
他倒要看看,接下来还有什么等着他!
反正不必他养家,有什么苦头也是那名叫大春的少女受着,他只当自己是个过客。
只是,一刻钟后,他便坐不住了。
因为冷。
这是秋季,他只穿条裤子坐在屋里,冷得不行。而且他这具身躯瘦得皮包骨头,一点抗寒能力都没有。
脸色阴了阴,他站起来,走到院子里,开始打拳!
动起来就不冷了!
这是他的经验。
眼中杀意浓郁,他迟早要找邋遢男人报仇!
梦里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没有人能占他便宜!
仅仅过了半刻钟,裴九凤的动作就慢下来了,而且气喘吁吁,手脚软得像泡了醋。
他几顿饭没吃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踉跄着,停了下来,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恨。暗中决定,这次再醒后,他就去寻法力高深的道人,收了那妖人!
再多的不满,再多的愤恨,再坚决的心,都抵不过饥饿、寒冷。
随着他停止打拳,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寒冷加倍袭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这寒冷的感觉,他年幼时尝过。
有人将他的被子浇了水,让他大冬天的没有被子盖,只能穿了一件件衣裳,蜷在床上抵挡寒冷。
他极厌恶寒冷。
因此也厌恶带给他寒冷的妖人。
但是让他披上短旧棉衣、散发着潮味的薄被,那是不可能的。
他忍着寒冷,重新坐回屋里。
半个时辰后。
太阳开始偏西,而少女还没回来。
裴九凤坐在木凳上,又冷,又饿,又累,又疼。他简直恨不得昏过去,可恶的是昏不过去。
终究还是忍不住,站起来走动。
走动起来,浑身僵冷的感觉便缓解一些,只是饥饿的感觉更浓了,让他一动也不想动。
他饿得眼睛都发绿了,眼前浮现白日间用过的膳食。那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此刻想来,不自觉地分泌出口水,肚子饿得更厉害了,简直绞痛得他直不起腰。
*
傍晚时分,伴随着“吱呀”一声,少女大春回来了。
哼着快乐的曲子,好像收获颇丰。
“大根!”她栓上门叫道,“看看我带回来什么!”
没有人回应她。
她疑惑地往里走,叫道:“大根?”
待走进堂屋,仍不见人。视线往床上一扫,只见隆起的一团,眉头一挑。
“大根?”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推着床上的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干瘦的男孩蜷成一团,将自己裹在薄被中,口中还咬着被子一角,韶音拽都没拽出来。
这不吃那不吃,现在饿得咬棉被?
她心中哼笑一声,面上毫无破绽,仍旧是那个关心弟弟的姐姐:“大根?你醒醒?是不是饿坏了?我带了窝头回来!”
被她晃了几下,裴九凤终于醒了。
眼睛睁开,满是不悦。
他刚刚做梦在吃山珍海味,就这么被她叫醒了。
“什么?”他头疼,耳朵嗡嗡的,喉咙干疼,胃里更是饿得抽疼,哑声说道。
韶音将两个窝头拿出来,对他晃了晃:“我给人洗衣服,洗了大半天,人家给了我两个窝头。”
拿出一个,分给他:“你吃吧。”
裴九凤盯住那杂粮窝头,只觉一股异常香甜的味道钻进鼻尖,口中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口水。
劈手夺过窝头,大口吞吃起来!
什么斯文、挑剔,全都不见踪影。
吃得又急又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