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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暴君的花瓶15
    裴九凤烧了一会儿柴禾, 感觉锅里煮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撑着地面,缓慢又吃力地站起身。



    揭开锅盖,顿时一蓬云朵般的白色蒸汽翻涌而出, 瞬间遮蔽了视线。他拿起木勺在锅里搅动, 使蒸汽散去一些,这才逐渐看清锅里煮的什么。



    一颗心酸得如同泡进醋里。



    又好似泡进了黄连里。



    又酸又苦, 皱成一团。



    她这是吃的什么?!



    看不清是什么的褐色块茎, 稀烂的布满斑点的菜叶,硬邦邦的形状不规则的像是被人啃过的骨头渣子, 还有他根本认不出来的各种颜色的东西……



    他以为烂菜叶子就是天底下最劣质的食物了,原来远远不是。



    心里顿时又气, 又恨, 又愧。



    这是对他执政的谴责, 是往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让天下百姓过着这样的日子。



    从前不觉得什么, 因为心无牵挂。哪怕全天下人都死光了, 他也无所谓。



    但是妖人攻心, 让他心里有了记挂的人。他记挂的那人,便是黎民百姓中的一个。



    但凡他英明一点, 她又岂会过这样的日子?!



    愧疚和后悔几乎将他淹没,他知道这正是妖人的目的,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暴虐, 这个皇帝当得不称职。



    但他此刻一点抵触、反驳的心理都没有。



    他只庆幸自己现在是王大根,在她昏迷的时候过来了, 没让她倒在灶前人事不省, 被火星烧身, 酿成更大的灾难。



    胸中闷痛, 连呼吸都困难,他只觉得自己活该。舀了半碗清汤,而后勺子在锅里搅动,想舀出一些看上去不那么可怕的食物。



    但是什么不可怕?入目全是不堪的食物,吃进肚子里,也不知道会不会引起腹泻甚至中毒。



    可是不吃的话,她会饿死。



    就连他都饿成这样,她只会比他更虚弱。



    悔恨在心头啃噬,密密麻麻,一口又一口。



    他恨自己没有好好治国,恨自己自以为是,以为他们过得很好,不管不问。



    勺子在锅里搅动着,迟迟舀不起食物。他不想喂她吃这些,他想给她吃点好的。不用太好,一碗白粥就可以,稀一点也行。



    那样吃下肚,至少不会生病啊!



    喉头如被掐住,哽得厉害,很想将勺子扔了,大骂一顿。



    骂他自己,骂裴九凤,那个昏庸暴君,他不得好死!



    可是没用,他就算骂破嗓子,也换不来吃的。而他伤着一条腿,根本出不了门,无法出去弄食物。



    王大春还在屋里昏迷着,等不起,他不能再磨蹭下去了。闭紧眼睛,颤着手,舀了一勺什么盛进碗里。



    低头一看,是一勺骨头渣子,登时呼吸一紧,一颗心如被狠狠攥住。



    愧疚,后悔,绝望。



    他想把碗砸了,让这碗猪食见鬼去吧!



    可是砸了这个,大春吃什么?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形容他此时的心境,真的是没有半点办法。



    裴九凤拖着一条伤腿,端着一碗猪食,紧紧绷着唇,一点一点挪动着,穿过狭小院子进了屋。



    王大春就躺在地上,被一条保暖能力微乎其微的被子裹着,小脸上烧得通红,一点意识都没有。



    他一点点挪到她脑袋的方向,缓慢而吃力地坐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疼得他脑门上冒汗。



    将碗放在地上,托起她的头,枕在自己完好的那条腿上。然后舀了一小勺浑浊的热汤,吹得温了,喂到她嘴边。



    “大春,大春,张开嘴。”他轻轻拍她的脸。



    王大春没有醒来,但是牙关咬得没那么紧了,他轻轻掰开她的嘴巴,将汤水喂进去。



    好在她能够自主吞咽。裴九凤松了口气,忍着心中酸楚,又舀了一勺汤,喂进她口中。



    就这样,大半碗汤都喂进去。到后面,她似乎有一点意识,不用他掰着嘴巴就能喂进去。



    碗里还剩下一点,已经凉了。



    他喂得慢,这天气又冷,喂到一半时,就不用吹冷了。等到剩下三分之一,汤已经几乎不冒热气了。



    他将余下的三分之一,仰头倒进自己口中。



    那味道,说不出来的古怪,他锦衣玉食了两个月,味蕾再次被养刁,尝到这古怪的味道,差点没吐出来!



    他用力捂着嘴巴,拼命往下咽。



    不能吐,吃下去才有力气。



    良久,呕吐的感觉淡去,他松开嘴巴,缓缓放松身躯。将王大春放在地上,两手撑着地面,缓慢地起身。



    拿着碗出去,没洗,直接又舀了半碗,看也不看,闭紧眼睛,大口吞咽进肚子里。



    良久,他的身体还在打颤,全是在拼命对抗呕吐的冲动。



    等到感觉好一些了,他舀了冷水在盆里,找了块手巾,端着进了屋。



    给王大春擦脸,擦颈子,擦手,擦脚。



    擦手的时候,他差点没忍住眼泪。那枯瘦如鸡爪的手上,生满冻疮。而她的脚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从没见过这么丑的手和脚。



    眼泪漫出来,又被他抹去。心里酸又苦,羞又愧。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缓慢又细致地擦着她的手心脚心,最后将毛巾搭在她额头上。



    做完这些,他坐在地上,担忧地看着她。



    快点醒过来吧,他有许多话问她。



    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发生了什么事?



    肚子里吃了东西,渐渐有了力气。



    裴九凤缓慢站起身,努力用一条腿发力,并保持平衡,弯腰将王大春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



    其实不困难。



    因为她轻得像羽毛一样。



    将她安顿好,只见她没有苏醒的迹象,便拖着伤腿打量家里。



    总共两间屋子,并一间露天的厨房,他很快就转了一圈,发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他心里沉甸甸的,回到屋里,探了探王大春的额头,将微温的手巾取下,重新浸了冷水,敷在她额头上。



    顿了顿,他想起自己上次生病的时候,便弄了一点清水,沾湿她的嘴唇,偶尔喂进去几滴。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



    入夜以后,外头刮起了呜呜的风,门板和窗户被吹得吱嘎作响,裴九凤明显感觉到冷风灌了进来。



    冷得受不住,他挪去王大春屋里,将她的那条破旧棉被拿来,裹在自己身上,坐在床边照顾她。



    仍然很冷,王大春的那条被子比他的还薄,根本不能御寒。



    狠了狠心,他将这条棉被也搭在王大春的身上,然后自己上了床,挤进被窝里,跟她共盖两条棉被。



    他们是亲姐弟,这种时候顾不得什么规矩了,冻不死人才是要紧事。



    王大春是在半夜醒来的。



    她一动,裴九凤就察觉到了,立刻睁开眼:“姐,你醒了?”



    叫出这声“姐”,他竟不觉得难为情。



    他现在是王大根,他应该叫她姐。很自然的,他又叫了一声:“姐,你感觉如何?”



    “我怎么了?”韶音哑着嗓子问。



    裴九凤便道:“你烧饭时昏倒了,我叫你不应,就把你抱进屋里了。”



    “哦。”她应了一声,人还不太清醒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抱我进来的?那你的腿?”



    “没事,我注意着呢。”裴九凤答。



    韶音便没再说话。



    黑暗中空气很安静,只有姐弟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



    裴九凤不知道她因何沉默,只当她不舒服,想了想开始套话:“我们竟落到这般田地。如果,如果不是……我们也不会如此。”



    他声音委屈而怨愤,根本不用刻意演,自然流露出来。



    韶音听出他是在套话,没吊他胃口,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好事,如果不把银子给他们,你就被拉出去打仗了,明年这时候我就该给你上坟了,至少现在我们都还活着。至于吃的,总有法子的。”



    裴九凤愕然!



    他想过,会不会是他们姐弟露了白,被人抢走银子,才落得这步田地?没想到,竟是这样!



    因为他常年征兵,才让王大根被选中!



    至于王大根年纪小,人又因为营养不良又瘦又矮,只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那不影响!



    裴九凤记性甚好,他清楚地记得,之前被他砍头的一名大臣曾劝谏他停止征战,因为青壮年都被拉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拉到战场上根本不顶用,还会让陈国人力空虚,为江山基业埋下重大隐患!



    他记得清楚,因为那老头声音高亢,几乎是尖锐地大叫,在朝堂上有失体面,被他命人拖下去砍了头。



    身躯情不自禁地一抖。



    做的时候不觉得,可是此刻,他只觉自己满身罪孽。



    想起当初冷酷吐出“拖出去砍了”的自己,他心里发寒!



    他自己都害怕曾经的自己!



    “怪只怪我藏银子不谨慎,将银两全都放在一处。”韶音低声道,口吻苦涩。



    深夜里,姐弟两个都没有睡意,听着外头呼啸的冷风,低声说着话。



    随着裴九凤不着痕迹地套话,加上韶音有意告知,渐渐真相浮出水面。



    半个月以前,征兵的人来到家里,要将王大根拉走。王大根虽然长得矮小,但他岁数到了,拉去战场上也能送到前线做个炮灰,或者在后方做些洗马打杂的事。



    身为他的姐姐,王大春自然舍不得弟弟去送死,便提出花钱买自由身。无父无母的姐弟两个,怎么有银钱买自由身?必定会引人怀疑。



    可是即便知道露财不妙,为了弟弟,她不得不露。



    可惜的是,她将银钱收在一处。



    她进屋取钱时,征兵的人就跟在她身后,看到了他们的家底。



    他们拿走了所有的银钱。



    王大春祈求他们留下一点,供他们生活,对方却不信这是他们所有的钱,逼迫她拿出更多的来。



    “然后他们就打你——”裴九凤猜到后面的事,即将要问出口的话,硬生生转成了,“就打我们!”



    韶音叹了口气,没有抱怨,只是发愁地说:“郑大夫走了,如今城里没有大夫,你的腿被他们打断,就这么胡乱绑上,也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长好。”



    裴九凤抿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头,身体气得发抖。



    征兵!!



    他到底为什么征兵?!



    因为当年邻国皇子公主来访,欺负过他,他怀恨在心,登基之后立即发起战争。



    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只想报仇!



    但是现在,他说不出的悔。



    他给王大春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人一旦心软,便如千里长堤驻入蚁穴,迟早要坍塌。



    而他的心,早就被蚁穴蛀空,坍塌起来更快。



    从前妖人教训他,他不接受,坚持自己没错。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不免想道,他是王大根,姐姐没吃没喝还被人欺凌,他心疼得要命,那李大根、张大根呢?



    天底下那么多有姐姐的弟弟呢?还有李婶,还有陈叔,那么多相依为命的百姓,他们难受吗?



    因为他的残暴,究竟多少人受苦?



    从前他不在意,但现在他不得不在意。那妖人神通广大,既然认定他罪孽深重,那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裴九凤不奢望别的,他亦知自己罪无可赦,但他……



    他想要王大春好好的。



    “让我回去!”他在心里说。



    他要改头换面,勤政爱民,做一个称职的皇帝,以此赎罪。



    “送孤回去!”他再次喊道。



    等他回去后,立刻派心腹快马加鞭往青县来。



    从京城到青县,跑得快了,只需一天一夜,王大春能撑住吧?



    “孤说,送孤回去!”良久,没有任何反应,他气息急促起来。



    然而,仍是没有苏醒过来。



    那是因为韶音不让。



    自从他喊出第一声,灰灰就汇报给了韶音,但韶音拒绝了。



    现在不是时候。



    “怎么了?”空气中急喘的声音很清晰,她关切地问:“又生气了?因为什么啊?你气性还真大。好了好了,有天大的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快睡觉吧。”



    说完,她伸出手,拍了拍他那边的被子。



    仿佛才察觉到盖了两床被子,姐弟两个挤在一个被窝里,她夸赞道:“大根好聪明,这样就暖和多了。”



    将他那边的被角压得严严实实,一丝冷风都跑不进去,才收回了手。



    “睡吧。”



    裴九凤睡不着。



    王大根断了腿,连家门都出不去,只能张着一张嘴等王大春养活。



    可是王大春都病了,难道要撑着病体出去捡烂菜叶子吗?



    想到这个,他就难以入睡。



    “让孤回去!”



    他在心里一遍遍大喊,直到天光渐渐亮了。



    裴九凤的眼里布满血丝,不甘而狰狞。



    窸窸窣窣声响起,是韶音醒了。



    她还有些发烧,但却强撑着起了床:“我出去找吃的,你在家待着,别乱跑。”



    其实是白嘱咐,他的腿这样,能跑哪里去?



    下床后,将他两边的被褥掖了掖:“我会尽量早些回来。”



    她生着病,肚子里又没东西,下床后腿脚一软,踉跄了下才站稳。习以为常一般,缓缓往外去了。



    裴九凤喊道:“你别去!”



    “不去我们吃什么?”韶音好笑回头。



    裴九凤坐了起来,望着她的方向,嘴唇颤抖着:“你,你别去。”



    外头那么冷,而她又生着病,还没有保暖的衣服穿,会经历什么?



    如果找不到吃的,就白跑一趟。



    如果找到吃的,跟别人抢,就会要了她半条命。



    “你别去。”他没有办法,只能说道:“你明天再去。”



    他会继续呼唤妖人,让他苏醒过来,然后他会让心腹骑上快马,连夜赶来,给她吃的、穿的、用的,还有银子。



    “明天就要饿死啦!”韶音对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裴九凤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又听到院门发出“吱呀”的开关声,渐渐目露绝望。



    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任何忙也帮不上。



    “放我回去!!”他又气又恨,对着空气大吼。



    没有任何回应。



    这一天对裴九凤而言,是煎熬的一天。



    他无数次呼唤“妖人”,但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焦心地等待韶音回家,眼看着日头移至当空,又渐渐偏西。



    等到天光昏暗下来,夜晚即将来临,裴九凤的担忧升至极点。忍不住要下床,到家门口等她时,终于听到“吱呀”一声。



    “姐?!”他扬声喊道。



    没有人回应。



    裴九凤心里一沉,不是她回来了?



    “姐?是你回来了吗?”他忍着心慌,再次出声。



    好一会儿,虚弱的脚步声近了:“嗯。”



    裴九凤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再也坐不住了,拖着伤腿下了床,往外迎去。



    他挪到门口时,恰好韶音也走到门口。姐弟两个险些撞上,而后只见韶音一怔,缓缓地说:“怎么下床了?腿不要了?”



    她说话又轻又软,语速缓慢,眼神也有些散。裴九凤心里一紧,立刻将手掌按在她额头上。



    滚烫!



    “快进来!”他立刻接过她挎着的篮子,拉着她往屋里走。



    她被拉得踉跄一下,依从地往屋里走。



    她烧得神智都不大清醒,慢吞吞地被摆布着。



    裴九凤让她坐在床上,将她往被窝里塞。她烧得浑浑噩噩的,连脱鞋子都慢了一拍,被裴九凤眼疾手快地脱了,给她盖好被子。



    也不问她一天经历了什么,只往篮子里看去。



    收获还不错,一小半被人啃过的窝头,一小块萝卜,几片蔫吧得不成样子的菜叶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裴九凤不认得。



    他提起篮子,立刻出了屋子,往灶边挪去,开始生火煮饭。



    不需要什么厨艺,将篮子里的东西冲一遍,统统倒进锅里,加水煮就行。



    唯独那小半块窝头,被裴九凤放火上烤了烤,烤得温热而散发出香气来,他将柴禾往灶膛里填了填,确保不会掉出来后,便攥着那小半块窝头往屋里去了。



    韶音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的,只是还有意识。



    裴九凤唤她,她迟钝一下,还知道应一声。往她嘴里塞掰得小块的窝头,她会咀嚼和吞咽。



    但是已经不知道推拒,让她受伤的弟弟吃了。



    裴九凤心里发酸,耐心地喂完,过程中无比小心翼翼,几乎不浪费一粒残渣,全都喂进了她口中。



    看着她闭着眼睛,脸颊通红,昏昏沉沉的样子,顿了顿,一只手缓缓探出,搁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



    她十七岁。



    他比她大一岁。



    在年龄上,他可以做她哥哥。



    但在心里,他依恋她,视她为姐姐。



    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许是爱屋及乌,她干枯的发丝此刻给他留下柔软顺滑的印象。



    迟早有一天,他要让她养出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他还要她吃得饱、吃得好,养得白白胖胖的,脸颊浮现健康的红晕。



    他要给她穿最好的衣裳,吃最好的食物,让她每天无忧无虑,开开心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什么就有什么。



    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软下来,他缓缓收回手,往外挪去。



    蹲在灶边,继续烧饭。



    仍旧是味道古怪的晚饭,裴九凤吃了一半,喂给韶音另一半。



    然后脱掉鞋子,爬上床,挤进同一个被窝里。



    她睡得沉,他便没有扰她,安安静静地闭上眼睛。



    只是心里不放弃地喊道:“让孤回去!放孤回去!孤要醒来!”



    他仍旧没能得偿所愿。



    次日,天光渐渐亮了,可是韶音仍旧没起床。



    裴九凤觉得不对,她一向是勤劳的,现在天亮了还不起床……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滚烫!



    他慌了,恨自己昨晚为何没注意,忙出去端水进来,拧了手巾,给她降温。



    他想喂她吃点东西,可是家里什么都没有。他不禁懊悔起来,昨晚那顿他可以不吃的,他为什么吃了?



    就在他狠了狠心,想拖着伤腿出门找吃的时,韶音醒了过来。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她捂着额头,慢慢坐起来,脸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揭开被子就要下床。



    裴九凤心如刀割,疼得他恨不得把心剜出来,按住她道:“今天你不许出去了!”



    不等她说话,他道:“我出去!”



    “你的腿不想要了?”韶音说道,拂开他。



    裴九凤坚持要出去,韶音拗不过他,便说道:“那算了,今天谁也不出去了,好不好?”



    他断着腿,抢也抢不过别人,哪怕弄到吃的,说不定还要被人抢走,白忙活一场不说,还耽误腿。



    “好。”裴九凤苦涩地点头。



    为了节省力气,姐弟两个重新躺回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韶音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裴九凤则在心中呼唤妖人。



    中途,韶音醒过来两次,偶尔会跟他说句话。



    “二狗子死了。”她说,“他饿死了。”



    二狗子是王大春的朋友。



    “你梦到了?”裴九凤低声问。



    “不是。”韶音轻摇头,“他就是饿死了,我昨天见到了,他饿死在路边。”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裴九凤直觉后面还有什么事,可是她却不说了,“希望他下辈子投个好胎。”



    裴九凤心里一刺。



    这又是对他的谴责,哪怕她不是这么说的,可是事实就是如此。



    一天转眼即过。



    等到天再亮起来时,韶音起来了。



    “我去找点吃的。”



    裴九凤拦不住她,看着她往外走去,脚步发飘,恨得眼睛都红了!



    “让孤回去!”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直到天黑透了,韶音才回来,但却没带回来任何吃的,反而身上挂了彩。



    “你被人打了?”裴九凤担忧地问。



    韶音摇了摇头:“没事。”



    走到门口,人猛地一晃,直直栽倒下来!



    裴九凤想去接,才踏出一步,断腿处立时传来刺骨的疼,不禁闷哼一声,趴倒在地。



    姐弟两个都摔倒了。



    但裴九凤还能爬起来,韶音却没有,因为她昏过去了。



    裴九凤吃力地起身,拖着她往屋里走,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将她拖到床边。



    却没有力气将她抱上床了。



    即便她轻得像羽毛一样,可是他已经饿得连抱起羽毛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得将床上的被子扯下来,裹在两人身上。



    他抱着她,借着昏暗的光线,看清她一脸的伤,头发都被揪掉几撮。他将她抱得紧了些,她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抱起来不过小小一团。



    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他猛地捂住脸,喉中溢出一丝呜咽,又被他狠狠掐住了。



    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很快打湿了一小片被褥。



    “放我回去,求求你了。”他呜咽着恳求。



    他得回去了,王大春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在此之前也只有少许食物裹腹。



    “妖人”没有回应他,如之前无数次呼唤。



    裴九凤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要这样对孤。”他祈求道,满眼惊惶,“孤会做一个好皇帝,孤以后都会励精图治,用心治理天下。”



    仍是没有半丝回应。



    夜半,韶音醒了。



    她推了推裴九凤,说道:“我们去床上吧,地上冷。”



    裴九凤忙扶着她起身。



    姐弟两个互相搀扶,一步步往床上去。



    拖着两条并不保暖的被褥,哆嗦着躺在冰冷、硬邦邦的床上。



    挤在一起,依偎取暖。



    不知过了多久,被窝里仍旧是冷的。



    忽然,裴九凤一僵,因为他被人抱住了。



    她一手圈着他的脖子,将脑袋抵进他肩窝,滚烫的液体打在他的皮肤上。



    他心里慌慌的,整个人僵成一块铁板,不知道怎么回应。



    就听她低低地说:“李婶也死了。”



    裴九凤油然感受到她的悲伤。



    可他不知道如何回应。



    “赈,赈灾粮呢?”轻飘飘的一声,仿佛是他问出口的,又仿佛只是幻觉。



    她轻声说:“早就没有了啊,你饿得糊涂了吗,一个月前就吃光了。”



    “不,不应该……”他想说,他批了很多赈灾粮。



    可是他又想到,他批的是西南三郡的赈灾粮,留在青县的有多少?



    而且,因为常年征兵,国内人力空虚,田地没有人耕种,哪里都没粮食。



    赈灾粮又能有多少呢?



    “他们想吃二狗子,我不让,我守在他身边一整天,可是天黑了,我得回来。”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热烫的眼泪不停落在他颈间,“等到明天,明天一早,二狗子就没了。”



    没了,不是死了,而是没了。



    被不知道多少人分了,一人带一块回去,煮了吃掉,尸骨无存。



    裴九凤如遭雷击!



    整个人都不好了,而令他更不好的还在后面:“大根,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出门,把门拴好,拴得死死的,不要放人进来,然后……你就把我吃掉吧。”



    裴九凤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