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聪慧的女子。”和李怀石对视了一眼,赵子遇这样下结论。
“那当然。”烟柳微微后仰,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地看指甲上艳丽的朱砂红,眼睛里闪着的光。
“她和我不同,她是出身世家,即席赋诗堪称一绝。是她教我识字作画,抚琴唱曲儿。若非被生活所迫,凭她的才情,或可媲美薛涛,必有大成。”
似乎和他们的对话让她放松了不少,她也没那么拘谨了,就连摆弄指甲这样随意的动作都蔓生了淡淡的媚意,娇艳慵懒地像朵火红的凤仙花。
“那她后来怎么来了京城呢?”李怀石好奇地问。
“大概是她的族人也和我一样有眼光吧。”烟柳眸子滞了一瞬,缓缓放下手,看向窗外:“她有远房亲戚在京城做官,见她在扬州小有名气后,认定她在京城有大用途,便花钱将她赎回,并且一起带到了京城。”
“大用途?”赵子遇重复。
“嗯,后来香枝姐姐来信,我才知道,她被送给了一位权贵。”烟柳凝眉。
原来是被用去讨好权贵了。
权贵……京城里的权贵太多了,每年被送去做妾的女子亦是数不胜数,人海茫茫,落入后院再想追寻踪迹,无异于大海捞针。想找一个这样的女子,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赵子遇和李怀石都陷入沉思。
“有说是什么官职吗?”李怀石追问。
“没有。”烟柳托着脑袋想了一会,又说:“不过从香枝姐姐的信上,不难看出,那应该是个很大很大的官。”
“所以你才跑去礼部尚书的府邸寻人?”赵子遇终于搞明白了她的荒诞之举。
“可不就是嘛,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尚书家,我只是看着宅子很气派,才想去试试运气。因为我猜,只有很大很大的官,才住得了那样的大宅子。”
大概是从他们眼睛里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烟柳咯咯笑了笑,又习惯性地抬手掩唇,露出一节好看的皓腕,看得李怀石手欠的毛病又犯了,总是蠢蠢欲动,想替她把袖子拉下来盖好。
“寄信的地址呢?”赵子遇问:“为什么不从那里找起?”
“要是知道地址就好了,每次都是香枝姐姐托驿站的人送信来,上面根本没有写她的住址。而且,都是她单线联系我,我是联系不到她的。”烟柳收了笑意,担忧又重新覆上她的面容。
“她原本常常会写信来的,但是后来信断了。我再也收不到她的消息了。我还记得,她最后一封来信上说,她有喜了。她还说等生下孩子安顿好,就会接我进京,帮我谋一份正经差事。
随那封信一起来的,还有一笔替我赎身的银钱。可是后来,银钱被嬷嬷夺去,说是香枝姐姐孝敬她们的。我那时候年龄小,又势单力薄,未能抢回银钱,也未能拿回卖身契,只能待在那里,盼望着能进京与她再相见。然而,自那之后,她再没来过信了。”
沉默了一会,赵子遇问:“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寄给你的?”
“嗯……很久很久了,比一个轮回还要久,好像……好像是十三年前吧。”
烟柳掰着手指想着,又忽然长叹一口气,说:“这么算起来,她的孩子,如今都该十二三岁了吧,真是快呢。分别时,我也不过是这个年龄,可前几天我照镜子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根白头发。唉,我都不美了,若是再见,她还能认出我来吗?”
幽怨地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垂垂老者。少女的忧愁,大约便是这样吧。
回到万年县廨,他们答应了帮她寻人,她也就安分下来,保证不再出去乱跑。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似乎赵子遇老成的模样很叫人放心,烟柳抱了很大的希望,甚至专心致志地打扮起自己,精心准备着和香枝见面。一会提提裙摆,一会吊吊嗓子,一会又半倚在美人靠上点胭脂。
糙老爷们待的地方,何曾有过这样的烟尘气,羞得一向清净惯了后院小吏想看又不敢看。
下午又因为找不到凤仙花染她快要掉色的手指甲,而在那里长吁短叹了许久。烦得李怀石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七月。
秋者阴气始下,故万物收。
草木都隐隐呈现出盛极而衰的状态来,乍一看还是繁盛过头的茂盛,只是茂盛之下,衰败已经滋生。
赵子遇看看头顶**辣的大太阳,心下只叹这秋老虎今年刚出山,新官上任三把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凉快。
“久等了。”
悬着麒麟铜铃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一撩,月白的袍子迎风翻飞,露出高远温和又带着歉意的眸子。
辅恩打开车门,赵子遇坐到他对面:“我也才刚到。”
高远看了她一会,半晌,才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你会赴约。”
赵子遇扫过他腰间的禁步,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
事实上,被问到要不要去游赏东海池的时候,她是犹豫了一下的。奈何想进宫看看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
已经是七月上旬了,原本陆仲安说七月初会带她进宫的,可是这小崽子自从娶了新妇,哪里还顾得了她,等来等去,也等不来一点动静,甚至这些天连他的面儿都没见上。
“高贵妃的身子可好些了?”进蓬莱殿之前,赵子遇问道。
“还是那样。”高远摇摇头:“病去如抽丝,心病更是如此。”
心病么……赵子遇抬头看他。
似乎觉得用词不当,高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思虑过重的心病。毕竟,府里近来出了不少事,兄长劳她忧心,我们刑部因翠姑消失之事被严惩,也让她总是挂念我。说起来,我们几个,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默默迈进院子,赵子遇在回廊里看到了高素。
她倚在靠栏上,面容浅淡,似乎是畏寒,在这样的天气里,身上还披了件金丝牡丹斗篷。金光熠熠,又冰冷,又耀眼,宣示着恩宠正盛的事实。就连她头上的金冠凤钗,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维持着她那雍容的高贵风华。
他们走近时,她正低着头,出神地看着旁边的池子,一只手从斗篷里探出,斜搁在靠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