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色的叠层襦裙,水纹般缓慢漾开,和茱萸庙会一样暖洋洋的颜色。
这个季节的衣裙,很好的掩盖了她已经隆起的腹部,却也能看出些许孕态。她的手里捧着茱萸,正含笑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
而她身旁的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她,所有心神都投注在她身上,似乎每迈出一步,都万分谨慎。
相似的眉目,相似单纯的神色,看来这人,大抵便是让顾芸牵肠挂肚的弟弟。
确如李怀石所说,她比之前开心多了。
酒铺里的伙计,麻利地用麻绳,将两壶菊花酒栓在一起,递到赵子遇手上。接过酒,赵子遇抬头,顾芸已经朝她看过来。
“荀儿,你去帮我从庙里取两只茱萸香囊来。”
支开弟弟,顾芸走过来握住赵子遇的手。
在树下寻了处靠椅坐下,两人各问了近况,说了好一会。顾芸又说了回家后的境况,赵子遇也终于知道了她开心的来源。
“前段时间,荀儿遇见了贵人呢。”顾芸按捺不住隐隐的欣慰之情,远远看向顾荀离开的方向。
“你也知道,我这个弟弟……吃过牢饭,又好赌,就连谋份差事都困难。就算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也没人愿意要他的。可是,就这样一个傻小子,竟然能得一位先生器重。”
“哪位先生?”赵子遇有些疑惑。
“是御史台的一位先生,姓冯,子遇有听说过这个人吗?”顾芸颇为期待地看她。
冯平。
“听说是一位非常正直的监察史,荀儿能跟随这样的先生,真是三生有幸,阿弥陀佛。”顾芸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
顾荀若是去了御史台,陆仲安应该也会知道吧。不过以他的性子,大抵也不会多问。
“那他在御史台做什么呢?”赵子遇问。
“冯先生只收他做了学生,让他跟在台院学习做事,眼下还未给他正式差事。不过荀儿变化很大。他刚从台院回来的时候,眼角湿润,我以为他是被人欺负了,连忙问他。可他却摇头,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这还是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寄予厚望’,我就更好奇了,问他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难过。”
这倒是,赵子遇不禁也好奇起来,问:“那他怎么回答?”
“他说,冯先生带他去纠举一位因赌误公的员外郎,宣布廷杖时,语气凌厉,闻者无不敬畏骇之。他从未见过冯先生如此模样,惊骇之余,猜测冯先生对赌博之事深恶痛绝。后来试探性地问冯先生,就得到这样的回答,‘赌者,亡身丧家、奸盗贼害之所由起也’。荀儿不停向我重复这句话,黯然垂首,说自己大抵又要让人失望了。”
“他害怕自己因赌入狱一事,被冯监察知道?”赵子遇有些明白了。
“没错。我安慰他没有关系,今后改过自新就没事了,可他还是战战兢兢,说自己没有资格成为冯先生的学生,生怕自己抹黑冯监察的名誉。然后,竟然写了一封自白信,向冯先生请辞。”
请辞,这样大好的机会就放弃了?看来这个孩子,确实如顾芸之前所说,胆小又单纯。
过于单纯,绝非好的品性。这样的性子近朱易赤,近墨也易黑,若不能得到好的指引,恐怕无异于白纸浸墨,很容易被那些狂放不羁的富家子弟带入歧途。
“‘是没资格。’冯先生这样回答他。”顾芸接着说:“然后,冯先生拿过自白信撕成了碎片,抬手扬在空中,又对他笑了笑:‘不过,不瞒你说,我也是个赌徒。’”
“冯监察也是赌徒?”赵子遇惊讶。
“荀儿也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顾芸笑笑,继续道:“结果冯先生很肯定的点头了,说:‘今天起,我把名誉押在你身上,赌有那么一日,世人以顾荀之师提及我。你猜一猜,我赌得赢吗?’”
赵子遇忽然思及冯平笔直的背脊,又想起幼时庭院中的一棵青松。一年四季,无论哪个季节,只要路过那棵青松,就能嗅到淡淡的清冽之气,令人不觉心胸开阔,挺直背脊。
可以想象顾荀那时候的震撼,也可以理解顾芸心情的喜悦。
真正的欢喜,大抵都是生发于心门。置身凛然正气下的滋味,自然是香甜的。
“那么,你见过冯监察了?”赵子遇微笑问她。
“没有。”顾芸摇头:“我感念他对荀儿的知遇之恩,曾多次提及当面言谢。可那位冯先生,均借公务之由,推拒掉了。”
竟然没有相见么?
赵子遇一下子想到七夕夜宴上,冯平在醉意下,眉间浅淡的忧伤。“即便我站在她面前,于她而言,大抵也只是个陌生人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温和平淡,赵子遇却在深秋的这一天,回想起来,觉得有一点难过。
赵子遇没有告诉顾芸,其实她早就见过那位冯先生。至少在陆仲安的婚礼上,他还打翻了她的梅子糕,那样近的与她打过照面。
梅子糕,应该很酸涩吧。余味,不可与人说。
又聊了几句,顾芸问及宝华的情况。
“是我对不起他,我今日来这里,就是想替宝华祈福。花神娘娘,应该会庇佑孩子们罢。”顾芸轻轻把手放在小腹上,语气里掺着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你的错,福祸自有归处,意外是谁都无法预料的。”赵子遇说。
“不,这场意外本可以不用发生。”顾芸声音突然低下去:“如果我当时握住他的手,如果我当时不让他离开我的视线……”
愧疚这种东西,好像是比恨意还深重的枷锁,赵子遇自知多说无益,只好换了方式道:“会好的,已经请了有名的大夫再给他诊治了。”
“是吗?”顾芸抬目看她,湿润的瞳仁里有紧张也有一丝希望:“荀儿也这么说,他从冯先生那里听说,宝华已经在好转了。是真的吗?”
原来她的安心,还有一份,来自这里。
事实上,宝华的状况依旧如初,陆昭请了无数医师,都束手无策,压根没有好转的迹象。
冯平在顾荀面前放出这样的风声,恐怕也是一种别样的安抚罢。
“是的。”略微思索后,赵子遇微微笑了笑:“一切都在好转。”
顾芸松了一口气,好似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有一丝松动。她低头微笑,抚了抚小腹道:“也不知道,宝华会多个弟弟,还是妹妹。”
赵子遇也对这个小生命来了兴致,她低头伏在她的小腹上听了听,问:“你觉得会是弟弟,还是妹妹?”
深秋的阳光,从树叶间稀疏落下,在顾芸面上流转,留下淡淡的霞色:“他最近总是踢我,很有力气,或许是个男孩。不过我不太爱吃酸,又或许,只是个女孩子。”
说完,她又微微有些茫然:“其实,叔平已经为他想了好些名字……要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就陷入一片失神。但是很快,她又笑了笑,温柔的像一团带着霞光的云朵。
“不管怎么样,我很庆幸这个孩子命大。那时候,险些就没了。他现在每次踢我,我都觉得好像在报复我似的。‘好好保护我呀。’我好像听到他这样说。为此,他踢我的时候,我总是回答他:‘娘亲我啊,也在努力学着变得强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