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冯平和李怀石,陆仲安和赵子遇对视一眼,驱车去了皇城。
“前面便是乾元桥。”
长吉话音未落,赵子遇已经推门跳下车。
此处连接的城门并非正门,除却上元那日九门洞开,平日里都是锁上的,并不过人,大臣上下朝只能由承天门出入,便是皇子公主出行想图个方便,也至多能借道东宫,不能走皇城侧门。
因此,这座乾元桥能被正常使用的,全年只有上元节的前后三日。平日里,则是成了高高宫墙里的一处僻静之地。
因着无人问津,就连上面的积雪,都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白茫茫一片,鹅毛地毯一般铺开。
赵子遇抬步,脚陷进松软的雪里,发出“咯吱”一声,旋即留下烟霏天地间,留下第一串脚印。
“真的可以看到东海桥……”
站在乾元桥上,赵子遇望向白雾朦胧下的远方。
两座桥虽然距离不近,但因着中间无阻隔,还是可以比较清晰的看到对面的桥身。
“这上面……”陆仲安抬手拂去扶手上的积雪,冰凉的触感下,灰色的石板一点点显露。
“题字是在侧面。”赵子遇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用袖子抹去侧边围栏上的浮雪,露出四个大字——
大哉乾元。
果然如冯平所说,凹陷的大字里面嵌的是青漆,修缮后,为了保持原貌,依旧采用了原先的青料。赵子遇伸手在“大”字的横线里碾过,指尖掺着雪水留下淡淡的青印。
极淡,微不可见的淡。
也难怪她和冯平在皇城里搜寻了这样久,都没有注意到此处。若非查到十二年前修缮一事,恐怕谁也猜不到青灰色可以来源于此。
“应该就是这里了,可以沾到青灰附着物的地方。”
赵子遇碾了碾指尖,缓缓站起身:“虽然现在摸起来颜色很淡,但若是把时间推移到那个时候,或许不难沾上。这里的青漆是新涂上去的,这十二年间,应该经常维护。摸起来很光滑,这说明新漆下面没有旧漆残留,很大可能是每次修缮,都将旧漆刮掉的缘故。又或者,是旧漆脱落过于严重。但不管哪一种,修缮前后,这里的青漆都是很容易被蹭到的。”
“只不过……”赵子遇犹豫了一下,低头看向四个大字:“我比较困惑的是,青漆沾到的位置。”
这座石桥由于建造年份久远,两侧的围栏很低。说是石板,更不如说是石墩更为恰当。蹲下去的话,手确实很容易摸到“大哉乾元”四个字。但若是站起身……
赵子遇靠近围栏,比划了一下。
“以我的身量,手刚好触及围栏,却不可能碰到下面的字。我母亲当年的身高与我现在相差无几,或许比我还要再高些。从这座桥上经过的话,按理说,只可能沾到衣摆,怎么会沾在袖口处呢?”
对不上,微妙的一点。
赵子遇神情恍惚地咬住下唇,正怔愣地望着那四个大字。忽然,一阵疾风从身后袭来,挟带的雪花砸在眼皮上。
赵子遇惊了一惊,还没转过头,腿弯吃痛砸在了桥面上,接着肩膀被抓住,显些撞着围栏翻出去。
“你做什么?”
抱着膝盖,赵子遇耳朵里的声音突然炸开,她用力捂住耳朵,看到赵崇向她走来,而桥面上长出无数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每一寸皮肤,几近窒息的恐惧,涨潮般向她冲去。
“不要!”惊叫一声,赵子遇伸手抓向虚空,却抓到一只大手。
“子遇,子遇。”
浆糊一般粘腻的幻影突然消失,她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是我。”陆仲安温热的掌心贴在她的后颈,热量隔着柔软的衣领,渗透皮肤。
赵子遇却依旧脸色苍白,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然将他向后搡去。
陆仲安没料到她这么大反应,也从未见过她那般冰冷凶狠地眼神,险些被她推坐在雪地里。
好在他反应极快,微微一侧避开了些许冲击,转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缓缓将她的手臂抬到她面前。
赵子遇还要甩开,低头的一刹那,却突然呆住。
她看到她的衣袖上,赫然一块被雪水染湿的淡淡青色。
正是袖口的位置,不上不下。
是她方才跌撞在围栏上时,擦蹭到的痕迹。
“这……”赵子遇脸色苍白,愕然盯着那一处青灰。
“或许赵夫人袖口上的痕迹,也是这样来的。”陆仲安放开她的手臂,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在桥上就受到了袭击,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吗?”
赵子遇默然。
“那种怪毒,你我都中过,服毒和直接刺入血液的毒发时间有些微的差距。你也说过,你当时从症状出现,到不能动弹,大约有一刻左右的时间。你的说法,是触及的剂量微小,所以这样一段缓冲的时间。假设赵夫人当年在此处遇袭,是被人捂住口鼻吸入了怪毒的话,那么剂量或许也不会大。如此,缓冲的时间,刚好能够支撑她从这座乾元桥跑到台院门口,那么毒发倒地的时间,也就对的上了。”
赵子遇抬头看他,他的眉目在此刻也像是被雾气照拂,朦胧清远,如晕开的水墨。
而他眼睛里,却是异常的清晰坚定。他的身上沾到了雪渍,可他好像没有注意到一般,只沉浸在永佑元年可能的一切里。
她想到,那时候在城郊的姚家,暴雨之后,天亮之前,他的眉目近在咫尺,亦如看不到这世间万物一般。那时候他的身上是比现在还要脏的泥污脏水,可他浑然不觉。她从他的瞳仁里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倒影。她不知道,他那时惊恐地抱住自己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像她不知道,他将她的血债揽到自己身上,沉浸其中的此刻,又在想些什么。
她更不确定,他那些心情,和他含笑倾身,拂去明乐公主发丝上的雪花时,是不是一样的。
怔愣间,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这次是低沉微弱的:“方才……抱歉。”
她知道他是指方才的袭击,微微呼出一口气,她摇摇头:“你也是在帮我,是我草木皆兵了。”
陆仲安凝望她,神色却多了一丝复杂,他沉默一会,迟疑道:“你身上那些伤……”
“总有磕磕绊绊不是么?”赵子遇打断他,不愿再提及。
陆仲安只好咽下即将脱口的话,看她一会,又别开脸,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以后不会了。以后,你不会再有磕磕绊绊了。”
赵子遇微微一愣,正想琢磨一下这句话是何意,他又道:“会不会是仇家所为?毕竟赵都护以前肃清积压案件时,涉及面不容小觑。”
“或许。”赵子遇思索片刻:“不过当年案件虽多,却都是陈年旧案,加上无一人申诉,总觉得因为怀恨在心报复官员什么的,有些说不通。况且,这里可是皇城,寻常人连进来都困难,又如何能携毒行凶?”
“嗯。总之疑点仍旧很多。怪毒也是一个关键点。赵夫人之死的背后,甚至能牵扯到十二年后的今日。与香兰、与你我,与这座铁桶般的牢笼,全都息息相关的牵扯。若是不弄清楚永佑元年的上元,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一切真相都将石沉大海。”
那一天,或者说那一刻,在这座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忖着,赵子遇脸色微变,忽然转身,望向东海桥:“也许关于那一天,我们已经掌握了部分信息。那天晚上,戌时,李佑降生。而戌时……正是我母亲进宫寻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