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凡尼拍了拍上臂和脸颊，像是把自己从这几天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唤醒似的。



    “我大概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跑过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起懒腰，全身的肌肉仿佛都换了位置。又伸手拿过一旁保姆带来的衣物，手腕一抖，叠好的长裤就在一声脆响中变得挺直。



    “你考虑得很不错，我的确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阿雷西欧。当然，更不可能透露给卢卡。”



    “你想从我这知道的，是还有哪些人可能支持朱莉欧吧？”



    柯林点点头，在他熟悉的人里面，恐怕也只有阿雷西欧和乔凡尼清楚这件事。



    “阿雷西欧没有告诉过你们吗？现在还在支持朱莉欧的人，恐怕一个人都没有。”



    否则又怎么会沦落到连性命都难以保全的地步？



    毕竟不是家族世袭制，卡佩罗一家对集团的统治已经够长了。



    “我想问的从来不是‘目前有多少’。”



    柯林语调平稳地说，没有因为乔凡尼的回答而变得犹疑。



    “我问的是未来可能有多少。以及最值得争取的那个人又是谁。”



    “……”



    仿佛早已预料到柯林回答，乔凡尼用低沉的鼻音含混地笑着，一双毛腿爽利地塞进了裤子里，挺直脊背站了起来。



    “那你为这消息准备好代价了吗？”



    果然，无论什么在这人眼中都是交易，对此柯林也早有心理准备，游刃有余地说：



    “看你想要什么吧。现金？以后的抽成？或者是在集团中的地位？”



    但乔凡尼却嗤之以鼻：



    “用这点东西就想打发我吗？远远不够，全部加起来也不够。”



    刚刚穿上裤子的乔凡尼就像一头熊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近，接着唐突地把两只巨掌拍在柯林的双肩上。



    乔凡尼比柯林魁梧很多，此时也没有低头看柯林的眼睛。柯林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鸟被他捏在手中。



    这个距离上，可以清晰看见乔凡尼脸颊上那道伤疤的样子，有些地方几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蒙在脸骨上，让人不由自主地提起心脏。



    “你听好了，我要的是什么——”



    “无论你裹挟朱莉欧是为了钱也好，为了权力也好。我需要你去做的只有一件事。”



    乔凡尼的眼睛不知道望着哪里，他又停顿了一会，才像是完全考虑好了似的说：



    “——重振那个家族吧。”



    “……什么？”



    柯林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现在没有谁能完整地吞下它，所以再过不久，它就会在争夺和妥协中被彻底肢解掉。”



    “但如果你能让他们觉得朱莉欧是值得追随的人，那或许它还有一线生机。”



    乔凡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让它换一个名字，无论是变成达洛佐家族还是什么，去做吧，只要让它能够存在下去。”



    乔凡尼尚处壮年，獠牙也应该和守灯人一起保持中立，可此时的乔凡尼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一样，絮叨地说着这些不应由獠牙来说的话。



    柯林这时才察觉到以往一些隐约的违和感。乔凡尼和阿雷西欧之间那种微妙的间隙，或许还另有原因。



    尽管碍于特殊身份表现得不明显，但乔凡尼确实更多在以家族立场考虑问题。



    那么他很可能和自己一样，是“头脑”奈维欧安置在阿雷西欧身边的心腹。



    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他大概就是奈维欧最信任的人。



    ……就类似自己和卢卡的一样。



    所以刚才自己说要背叛卢卡时，他才会露出那种百味杂陈的表情吗。



    ……



    “为什么？”



    尽管乔凡尼的打算对自己有利，柯林却忍不住问道：



    “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有心想恢复卡佩罗，你自己去扛大旗不好吗？”



    “因为我也活不久了。”乔凡尼说。



    “……”



    马上四十岁的消耗品就快死了，一个再合理寻常不过的答案。



    却一下把柯林噎得说不出话。



    此时的乔凡尼，就像是在用另一个人的语气：



    “说不定要到这时候才会明白：存在下去，比什么意义都重要。”



    他说：



    “所以我想，奈维欧也会同意我的看法。”



    朱莉欧将索要继承权的消息，早已经在卡佩罗内部盛传。



    但绝不会有人认为这件事真的能对“卡佩罗”这个姓氏有什么帮助。只有那些想快点逃离这艘沉船的人，才会觉得看见了一线希望。



    两周前“拿勒之家”剧院枪击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紧接着几天后，在南十九街的一处手工服装店里又发生了爆炸案，裁缝和四名顾客被当场炸死，其中一人正是卡佩罗的头目：“枪眼”里奇。



    他雇佣巫师施展咒杀术的事实已经败露。这场爆炸，大概是老家和守灯人对帮派成员涉足超凡神秘的处刑。



    在老家下达对里奇杀无赦的许可后，阿雷西欧完全有能力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却故意选了这种最容易引起恐慌的方式。知道真相的人不超过五人，所以在外人眼中，这就是帮派战争已经开始的信号。



    城南原因不明的爆炸声，直接绷断了几位头目维持克制的最后一根弦，他们不敢再隐忍等待，毕竟再晚人一步，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囤积了几个月的手提轻机枪，开始在南施塔德不知名的小巷里奏响密集枪声。硝化炸药在一处停工的工地里又一次登场，炸死了一个曾和奈维欧关系密切的建筑商。



    整个城市没有一处地方是安全的，无论哪里都可能发生凶杀，就连城郊的监狱农场里也是。一个已经坐了十几年牢的头目，不知被谁用磨得极锋利的锥子刺破肝脏。肋骨间被连续捅开十几个深深的小洞，身体健壮的他，在哀嚎半小时后才因失血过量而死。



    各类花边杂志再度迎来狂欢，各路撰稿人用一种看似恐慌，实则无比兴奋的口吻做出统计：“平均每天死伤五到十人，‘大屠杀’正在南施塔德的地下上演。”但这仅仅是刊登在三流杂志上的案件，也就是暴徒没有余力处理干净现场，然后才遭到曝光的部分。至于那些被肢解剁碎后冲进下水道，或者在城郊被匆忙掩埋的尸体，谁也说不清还有多少。



    施塔德警方表示已经展开调查，但是鉴于目前还没有安赫公民被波及，有限的警力仍将被投入到对“市民来说更重要的案件”中去。这则声明只被登在最虚伪的官方报纸上，挤在第三版一堆演讲稿的角落里。



    “马里齐奥非常生气，要‘法官团’马上出面调停。毕竟再这样闹下去对我们的名声损害很大。更重要的是，有些人的耐心很快就会见底。



    “但是这场战争又绝不会结束得这么快。”



    五大三粗的“法官“来自各个家族，从来无成文法可依。所作的判决除了“杀无赦”就是罚钱，这种时候确实指望不上他们。



    “角逐族长位置的原本有六个势力，现在已经死了三个头目，但每一家都马上就有二号人物补上，大部分都还能维持下去。”乔凡尼说：



    “所有头目中，掌握最多‘士兵’的人，就是‘脏手指’，他也曾是奈维欧的头号助手。”



    所谓“士兵”，一种保守的成员划分方式，被一些家族沿用至今。外围人员被称为“乌鸦”，新人是“新娘”，正式成员是“士兵”。然后才是头目，助手。而族长也被称为“老板”。



    成为“士兵”，必须拥有完全的辛西里血统，以及“干净”的家庭，即亲人中不能有人和当局有瓜葛。在辛西里本地，曾有老板因为发展新成员时受贿被“杀无赦”。



    “但他手下的士兵也只有百来号人而已，没办法对其他的头目产生多大优势。”



    “等到其他家族真正出手干预调停，恐怕目前这种僵持的格局就会定型。”



    乔凡尼打着手势说：



    “所以噗的一声，卡佩罗就会一分为六。”



    “可如果说这六个人里面，谁可能会回头跟随朱莉欧。”乔凡尼低声：



    “我个人猜测，这个人会是‘脏手指’。”



    …………



    “脏手指”德乔，一个个子矮小，面相略偏委琐的男人。以一个家族头目来说，他身上最值得谈论的地方是小偷的微末出身，但他最不喜欢别人提起的事，也恰恰就是自己出身。



    原本德乔应该当一辈子窃贼，也许早就已经被人打死在街头上。可是“头脑”奈维欧却亲自挖掘了他。德乔的能力其实绝不算突出，但奈维欧却一路让他成为了家族里最高级的助手。



    此时，他正眯眼盯着朱莉欧上下打量。



    这里是奈维欧过去的办公室，位于南十五街的一幢带庭院的民宅之中。相比卢卡那个寒酸的房间来说明显要有底蕴很多。尤其是那张古典风格的双人大书桌，斑驳的漆色已经有了极厚重的质感，从风格来看，甚至可能是西拿勒某个殖民官邸里的文物。



    但现在坐在那后面的，却是一个老鼠一个的男人。



    乔凡尼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自顾自地喝着咖啡。柯林站在朱莉欧的身后。



    以往的朱莉欧绝不会与这些人对视，她能觉得这些人虽然披着人皮，眼神里却有像野兽一样的残忍。但此时她却尽力不让自己再逃避，迎上了对方浑浊的目光。



    德乔收回视线，继续处理书桌上的文件。脸上却挂起一抹冷笑。



    “怎么？帮外人来分割家族的时候，就知道乖巧起来了？”



    “……”



    朱莉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德乔的讽刺。坐在房门边沙发上的乔凡尼却吊儿郎当地开口了：



    “看来那个位置真的不适合你啊，‘脏手指’。”



    他略带嘲讽地说：



    “那张写字桌能治好你的手痒吗？会不会又想从哪个老女人的口袋里掏东西？”



    “乔凡尼。”德乔勉强微笑着说：



    “奈维欧已经死了，所以现在一般没有人，会在我面前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



    “哦，原来你不喜欢人说这些啊？早说嘛，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会生气那我也不再提了。”



    乔凡尼陪着笑道歉。



    德乔听得出乔凡尼只是在说怪话，但不想在这里跟他纠缠太多，扯了扯嘴角又克制下去。他盖上笔帽，将视线放回到朱莉欧身上，又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



    “盗窃癖好玩吗？”乔凡尼再次冷不丁地开口说。



    ”嘭。”德乔忍不住一拳砸在了书桌上。



    那支赛璐珞制的钢笔也随之折断，墨水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