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国公虽常年在外,一年到头在家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年关前后的半个月,可他一回来却依然是这家里的主心骨。这几日在家常有朝堂上的同僚过来拜会,也有昔日的门生过来点卯,更有三皇子和五皇子的说客登门请见。
含玥冷眼瞧了几日,就笑着与薛凤潇说,“从前看你在家里家外也算得上呼风唤雨了,事事都有人过来问你的主意,今儿见了父亲的威风倒是把你比下去了”
“几十万兵权握在手里,谁敢轻慢”薛世子的话倒是说的随意。
“还以为父亲这一次回来会交了兵权”
含玥随口的一句话,却让薛世子皱起了眉头,“谁与你说的”
“猜的”
薛凤潇眉宇间的褶子越发深了,含玥抬眼瞧见了也不禁叹气。这人有时候倔脾气与爹爹没两样,都觉得女儿家见识浅薄,不可插手外务
“其实这些都是明面儿上摆着的,皇后娘娘大限将至,后宫要有个主持大局的人,贤妃娘娘主理六宫多年,谁还能排到她前面去前儿在太夫人屋里,众人话里话外的不就是这个意思”
含玥见薛凤潇没有说话,又接着道,“往深一层想,贤妃娘娘若得后位,父亲再掌兵权恐怕不妥”
真到了那般地步,宣国公府就成了外戚
薛凤潇沉默良久,忽然站起身来,一面走,一面交代道,“我去父亲书房,晚饭不必等我吃了”
含玥一句话堵在嗓子眼儿,也不知道哪句话又触了他的逆鳞。
且说薛凤潇走的飞快,脸上沉静肃穆,实则却心潮起伏不定,一路上,他一直在咀嚼着含玥的话。
一个内宅女子尚能想到的事,更遑论是当今的天下之主。难怪,近半年来北疆易帅的言论骤停,从前他还以为是陛下对北疆之帅的备选人不放心,而今,含玥的话却让他茅塞顿开。
寒冬腊月,他的背上忽而冒起一阵冷汗,就差那么一点,国公府就走上了死路。
宣国公的外书房设在外院,薛凤潇到的时候里面还有门客,顾不得礼数,他随手叫来父亲的常随吩咐道,“我有要事与父亲说,你想个法子,把那些人都打发了。”
那常随也是乖觉之辈,见薛凤潇神色不善便道,“都是国公爷的至交好友,无缘无故的打发不得,不如世子爷去钟粹馆的内书房稍等片刻,我去扯个谎把国公爷请出来”
薛凤潇点头,“快着些”
宣国公进了钟粹馆的内书房就见儿子在里头踱步,手里的一颗雪花镖在他指间上下翻转,晃得人眼花。
“到底怎么了催命似的。”他挑了一把太师椅坐下,又道,“你也坐下说”
薛凤潇转过头来直奔主题,“父亲与陛下说了要交兵符”
看着儿子眼里的郑重,宣国公也免不得严肃起来,“提了一嘴,不过当时恰好赶上你姑姑宫里的女官来送吃食,这话就岔了过去”
“后来呢”
宣国公摇头,“说是在御书房待了两日,可年根儿底下,宫里来往进出的官员为不少,我想着此事郑重,便没再提过,想着年后进宫再与陛下细谈”
悬着的一颗心稍稍落下,薛凤潇颓然坐在了父亲身边,“此事暂且不要再提了”
嗅出里头的一丝隐情,宣国公却陡然笑了出来,“多大的事值得把你吓成这样”
渐渐平复了心绪,薛凤潇伸手给父亲倒了茶,口中徐徐道,“皇后娘娘的病怕是就这十来天的事了,父亲也有耳闻吧”
宣国公不动声色,等着儿子继续说。
“父亲觉得,皇后崩逝,后宫谁最有可能登临后位”
“旁人我也不晓得,不过你姑姑这些年代管后宫,总是要排在前头的”宣国公这话说完自己也是微微变了脸色,他猛然抬头看向儿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不过寻常人都能想到的事,陛下又怎么会想不到”他把手里的雪花镖放在案头,指尖依旧摩挲着那透着寒光的尖角处。
“您若一味固执的想要交托兵权,陛下会怎么想恐怕会觉得咱们家是打定主意要为姑姑争一个皇后的名分”
他眸光冷厉,声音又低了几分,“如今中宫无子,两位殿下尚且挣得如此,一旦姑母真的登临后位,薛家势必要成为两位皇子的必争之地或者,在陛下眼里咱们家还有第三条路,以姑姑的年纪若想得一个皇子,未必不可能”
宣国公越听脸色越沉,陛下多疑,薛家若是在他眼里挂上了外戚的名号,薛家这百年基业还能不能传到下一代都是不好说的
“幸好,您的话只在陛下面前说了一次”薛凤潇语气里难得显出一丝疲惫,未尽之言父子两个都懂。
薛家不做外戚,就要抓牢手里的兵权,如此贤妃就做不得皇后,倘若来日新后入主中宫,立威之时,贤妃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父子两个一时无话,当年薛家为了向新帝臣服,薛怡作为嫡长女入宫做了宫嫔,自此便是不见天日的深宫寂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众妃之首,再不用向旁人卑躬屈膝,难不成为了薛家的前路还要再牺牲她一次
薛凤潇回来流觞馆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
主屋里,几个丫鬟正陪着含玥挑荷包,薛凤潇一眼看过去,零零散散的居然摆了一桌子。
含玥看的起兴,倒没留意外面进来个大活人,“我原以为萃寒的针线算是顶尖儿的了,今儿看了夜蛾的手艺才知道天外有天”
夜蛾忙道,“萃寒姐姐自有大本事的,我就只能在这些针线上下功夫,少夫人喜欢就是我的福气了。”
含玥心里高兴,便叫萃寒去拿打赏用的金锞子,萃寒一转身才发现,薛凤潇坐在含玥常坐的茶座前,意兴阑珊的把玩着一颗红玛瑙樱桃样的茶宠。
“二爷”
萃寒叫了这么一声,几个丫鬟才跟着转过身来行礼,薛凤潇挥了挥手,作势打发人出去。
含玥忙道,“把金锞子拿来再走”
不过一瞬的功夫,屋里就剩下夫妻两个,薛凤潇走到圆桌前,看着满满一桌子的物件儿皱眉。“给谁的”
含玥瞟了薛世子一眼,怪不得旌蛉说,往年这些事都是累着庄妈妈帮他操持,薛世子当真是半点不过问。
含玥挑了一个针线最好的宝蓝色缂丝的荷包,信手又拿了一只水牛样的金锞子装了进去,嘴里道,“这是给三弟的”
而后又挑了一只成色稍逊,一样是宝蓝缂丝荷包,装了一只山羊样的金锞子,冲着薛世子摇晃两下道,“这是给五弟的”
薛凤潇这才明白含玥这是在给弟妹置办年礼,难得她有这样机巧的心思。
桌上摆的荷包少说有十个,金锞子是比着生肖打出来的,细看之下神态动作却各有不同,想来是颇废了一番功夫做出来的。
含玥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小册子来,比照着家里三个姑娘的年岁挑了一匹马两只猴出来,而后又从荷包里选了三只织金料子的荷包出来。“这是个三个妹妹的,女孩儿们总是爱攀比的,我特意叫夜蛾做的一般无二,也省的她们背后说我这个做嫂子的偏心”
薛凤潇顺手拿起一只金猪掂了掂,怕是要有三四两重,“夫人倒是阔气,进门头一年就摆这样大的排场”
含玥闻言也有些肉疼,叹了口气道,“罢了,站着世子夫人的名分,不舍点银钱出来,总是要被人指摘的。”亲眷家里的未成家立业的小辈儿也都一并算上,统共还要送出去二十几分,这么算下俩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
“我还叫人专门打了些金瓜子银瓜子回头赏给底下人”
薛凤潇揉了揉眉心,想着自己没成亲时也没收过什么像样的年礼,这么一算好像亏了不少
含玥见薛凤潇这样子以为他还在为外头的事烦心,顺口就道,“怎么,父亲的兵权不打算交了吧”
“又是猜的”薛凤潇声音一哽,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
“你出门的时候我还纳闷儿呢,我哪句话触了你的逆鳞,后来见你过了晚饭还不回来,我就让旌蛉去打听,听说你在父亲书房里耗了半下午,顺着你我先前的未尽之言,想想也就明白了”
含玥放下手里的荷包,有些郑重的看向烛光暗影里的人,刀裁一般的下颌骨真是好看的紧。
“贤妃娘娘怎么办”
权贵之间尚且拜高踩低,宫中只怕更甚,贤妃立后无望,前惠妃是三皇子的生身之母,后有宁妃是养育五皇子的亲姨母,这二人多年受制于贤妃,若有得势的一日,贤妃的处境可想而知
一句话便戳中了薛凤潇的痛处,他的声音阴冷低沉,“不是所有的事都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良久,含玥轻轻叹了口气,想开口,却又无从说起。或许从十数年前踏入宫门的那一刻算起,薛家这位嫡长女就注定了要为宣国公府牺牲一切。国公府兴,她尚且要蛰伏示弱,国公府败,她又首当其冲的要去承担。
除夕夜,宣国公领着男眷祭祖,而后,从外院正门的两个大红灯笼起,一一换了各处的灯笼,一样是写着隶体的“薛”字,乍看之下,同旧的也没什么两样。
年夜饭摆在了离着落玉湖不远的太和山居,此处是薛家摆宴席惯用的地方,从前搭着戏台的地方如今却空着。
太夫人显然是高兴的,看着一大家子的子孙,慈和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
冯氏殷勤的端了酒亲自与太夫人等人倒上,嘴里笑道,“今年一没请戏班子助兴,二没有说书先生解闷儿,索性,就我们陪着长辈们说话逗趣儿吧”
二老太太就笑道,“还是冯氏最乖,知道讨我们几个老的开心。”
太夫人却道,“什么时候了,哪里顾得上这些,你且去打听打听,今年谁家敢大肆操办”
四老太太就着太夫人的话就道,“说的是,往年吉祥班,双喜班哪个不是分了几批人到各家内院唱戏祝兴,今年可不是都闲下来了没人敢开这个头呢”
二老太爷吧嗒着烟袋,哼笑道,“别说咱们,听说宫中也不敢操办,略准备了些烟花炮竹还是愣说是要给皇后娘娘冲喜,可怎么看都死气沉沉的样子。”
“好了,不说这个了,今年咱们家新娶进门两个媳妇儿,这是喜事,咱们的少说这些丧气话,宫中的事自有上头人呢。”还是二老太太识趣,知道挑好听话奉承着说,眼睛不觉往两个新媳妇身上看去,“到底是她们年轻,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含玥这一桌除了两妯娌小江氏与灵韵,另有凤音凤娇凤嘉姐妹三个。
这几个人里,含玥说得上话的,只有六姑娘凤嘉,她是国公爷的庶女,亲娘早年间就没了,这么些年一直是白氏照顾。凤嘉对她这个嫂子也算愿意亲近,比不得三房的嫡女凤嘉根本没正眼瞧过她
至于灵韵,自从娘家回来,除了晨昏定省几乎是不大出皓雪院的,也不爱搭理人,别说旁人,就是与她自己婆婆和小姑子都半生不熟的。
今儿的年夜饭,她也是安静如常的坐着,长辈们问起来就说几句,谈不上倨傲,也说不上讨好,若不是从前与她做过十来年的姐妹,她还真不信灵韵也有这么安静的一面。
“四嫂,你的酒怎么不喝,这葡萄酒是大伯特意命人从西北带回来的,还是西北的名产,怎么,不好喝吗”
凤音的声音娇娇软软的,与冯氏有八分像,她语调又高,一时引得众人侧目。
灵韵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温和笑道,“我喝不惯冷酒”
酒水是含玥帮着白氏打理的,闻言她就扭头冲着旌蛉使了个眼色,不过片刻,旌蛉就端了一个小托盘过来。
“四奶奶,我们少夫人另备了些梨花白,已经是温过的,您若不喜欢酒尝尝玫瑰露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