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朦朦亮，孟家所处的城南大街上已然有了动静，大户人家的马车，一个挨着一个排了一溜，加上看热闹的市井小民，也说得上是人潮涌动了。
谁都知道，孟家这书香门地里，出了一个宠妃，一个国公府少夫人，另有几个侯爵伯爵之家的奶奶，照比寻常的读书人家，已是很不一样了。隔了几条街住着的人，也都打着看贵人的心思特地过来看一眼，如此一来，这丧事办的也算极为隆重了。
出嫁的几个姑奶奶先后进了门，由大姐含珠起依着次序上前给杨氏进香，除了含玥这个侄女，余下了几个都是杨氏的亲生女儿，或许是场面使然，此刻都已动了真情。
久未露面的七姑娘含琦，更是哭得不得自已，要不是有丫鬟婆子扶着，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含珠含璃尚且还好，自从知道了杨氏的死讯，这么多天蹉跎下来，已然接受了这个事实。
“瞧着七姑娘这样，大约也是在婆家过的委屈，借着这个档口，一时间都发泄出来了。”
萃寒在含玥的身后耳语，语气里尽是叹息，当年她在杨氏屋里当差的时候，七姑娘是何等尊贵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瓷娃娃，稍微一皱眉，就忙得下头的丫鬟团团转，没想到，这才几年的时间，就把一个人变成这样了。
含玥没说什么，目光在含璃的身上打量一瞬，总觉得今天的她有点怪，含璃那边似乎有所察觉，抬头的一瞬间，两人目光相撞，含璃的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这种似是而非的神色，尤其令人不舒服。
含玥眯了眯眸子，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己生母的葬礼上，含璃还有这样拿腔作调的心思，真是可笑，从前也没见她是这样六亲不认的人。
灵堂这边刚刚礼毕，品焰就在门外探头探脑的，挤过人群，到了含玥身边，“九姑娘，三房大奶奶现下正在老太太屋里呢，你要不要也过去坐坐”
自然是要的筹备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含玥眉头舒展，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看在含璃的眼里，她很想跟过去看看，奈何，棺椁里躺着的是她亲生母亲，含玥能闪开躲一会儿清静，可偏偏她却不能动弹一步。
“老太太屋里可还有别人”路上，含玥就随口问了一句。
品焰如常答道，“没别人老太太推脱身体不适，那些过来走动的夫人太太都被请到了二太太那里九姑娘多坐一会儿也不碍事的。”
含玥的嘴角微微一翘，老太太倒是思虑周全，上回说起此事，她老人家还不情愿，如今看这架势，似乎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含玥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看了一眼在前面带路的品焰，不由自主的就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老太太也没说给你选一门亲事吗”
品焰似乎没想到含玥会问起这个，她脸上一红，随即又暗淡了下去，“过了年，就二十二了，老太太应是喜欢我，还没有放出去的意思”品焰的声音越说越小，似乎还带了几分溢于言表的委屈。
含玥微微叹了口气，也不怪这丫头委屈，满府上下的丫头恐怕就数她年纪大，可是老太太不松口，就是等到三十岁，她也还是个使唤丫头。
含玥看着品焰不觉就生了几分恻隐之心，也顾不上计较这丫头从前为含璃做事了，她轻声开口，“老太太愿意留你在身边，大多是因为觉得你做事适合她的心意，若是像品烛那样的，只怕早就打发出去了”
被点了这么一句，品焰一时就顿住了脚步，抬起一双大眼，定定地望着含玥，看样子是听懂了含玥话里的深意。
含玥微微一笑，又补了一句，“你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这些年恐怕攒的嫁妆银子也不少了，届时老太太若给的少了，你也别多心。”
这一回，品焰彻底懂了，她吞了吞口水，她怎么没想到还有这一步可走不错，就像九姑娘说的一样，若等着老太太自己开口，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呢
还不如她自己做出点小错出来，讨了老太太的嫌，自然也就能脱身出来了，况且就如九姑娘所说，她的嫁妆银子已经攒足了，就算临走时老太太不肯多给打赏，也是足够的。
品焰想到了此处，一时脸上的表情就化开了，“奴婢多谢九姑娘”
这一句话，品焰说的掏心掏肺，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这件事困了她许久，明里暗里也求了不少人帮忙，可是到头来，居然是九姑娘肯开口指点她一句，比起她从前为之奔走办事的四姑娘，真是天壤之别。
随便含糊了几句，几人就走到了延年居，赖妈妈等在门口，见了含玥等人，忙着赔起笑脸来，“九姑娘安好，老太太和三房大奶奶正在里头等着呢”
含玥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径自走了进去。
延年居主屋里的炭火正旺，虽然只有老太太和姚氏两个，并一个添茶倒水的明姐儿，气氛倒也热闹。前院的丧事热闹，后院的茶聚也热闹，当真是有那么一点儿讽刺
相互见过礼，问过安，含玥就在姚氏的身边坐了。老太太看着这架势，不禁微微眯了眯眸子，瞧着九丫头与这姚氏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这姚氏是族里的红人，连她这个做长辈的，寻常都不怎么联络，想不到小九倒是能与她谈得来，可见这两年小九没少在姚氏身上打点。
萃寒是跟着含玥一道进来的，自然而然的就接了明姐儿手中的活计，明姐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老太太的身后，却并没有出去的意思。
含玥见状也不背着人了，便笑着向姚氏开口，“嫂子这一回辛苦了，昨夜休息的可好大年根儿底下还要劳动你走这一趟，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姚氏也是场面人，听着这话就不由自主的笑了，“妹妹说的是什么话我在族里做着当家人，你们这一支虽不与我们一处住着，到底也是一家人，如今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自然要亲自走这一趟岂能厚此薄彼”
姚氏膝下还有两个儿子，还指望着眼前这位国公府少夫人日后能帮着提拔一手，言语之间极尽客气，就连老太太在一旁听着都不免含酸。
含玥笑着点了点头，“嫂子既然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说多了反而显得咱们生分”她不着痕迹的看了，老太太一眼，“我来的晚，刚刚老太太和大嫂子在聊什么呢”
老太太不禁在心里面轻哼一声，心道，这九丫头演戏的本事也是越发了得，瞧她做的这个姿态，这分家的大事儿好像是她老太婆有意为之似的。
姚氏笑着一五一十地与含玥说了，“你们老太太想得周全，琢磨着两房人家挤在一个院子，平日里磕磕绊绊的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大伯母仙逝，这大房的内院里少了主事的人，全靠二伯母一个人支应着也不妥当，是以，就想着两房分开单过。”
这一套说辞多少是有点敷衍的，不过经老太太之口说出来，总归是顾得了体面。含玥暗自点头，笑着道，“老太太思虑周全，嫂子是怎么想的”
姚氏道，“管他是大家大族，还是小门小户，自来就有分家的说法，这也说不上什么，分了家也一样是哥哥嫂子的叫着。你们这一房分的还算晚了，族里多少人家，都是老的一去，小的就分开单过了，正好如今陪着我一道过来的族老也可以做个见证，你们这一房的产业拿出来划分清楚，各方签字画押，旁的事儿我替你们去族里面说就是了”
姚氏的一番话说的言简意赅，又恰到好处的处处周全，显现着是站在含玥这一边的，老太太坐在一边儿越看越是心惊，自从九丫头头一次说分家的事儿，中间也偶尔不咸不淡的提过一句，却没想到，她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做了如此多的功夫。
再看姚氏能这么胸有成竹的说摆平族里的人，可见九丫头这么长时间以来，不只是在姚氏一个人身上下过功夫，相比之下，让她老太婆开口提这么一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镶边儿的手段，老太太心里微微一凉，又一次感觉小瞧了九丫头试问这份执着的隐忍，哪个丫头能比得上她呢
老太太沉默时，含玥与姚氏又说了几句话，三言两语的似乎就敲定下来，万事俱备，只等今天晚上送走了宾客，好与大房的人开口
老太太依旧是一副看戏的模样，时不时的也想着自己的后路该如何走，两边一分家，她这个继母跟着哪个继子一道过日子，说实话她还没有思量好。
私心来看，老太太是更想跟着二房一道的，不管怎么说，老二孟山海算是她亲手带大的，秦氏那个人又是个直肠子，肚子里没有杨氏那些弯弯绕绕的蛇蝎心思，若说只是养老，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了。
可是偏偏，她老太婆的身后还跟着女儿一家子，这在旁人眼里就是个麻烦。以九丫头的性子还未必能容人，这丫头心思手段都是一流，惹了她的嫌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老太太权衡了这几日，一直下不了决心。
说话之间，外面守着院子的赖妈妈就进来道，“老太太，大奶奶，九姑娘，柳姨娘来了，说是大老爷打发她过来看看老太太”
含玥眼神一闪，这柳姨娘惯会见缝插针，老太太这边对外说是身上不舒服，她就以看病为由前来，还打着大老爷的旗号，如此一来还真不好推脱
只是无缘无故的，她怎么就突然过来了大嫂任婉玉有孕在身，东院那边的事儿大多都是柳姨娘料理，这个档口，正是宾客云集，她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过来延年居凑热闹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老太太自然还是那副看好戏的样子，她的目光看向含玥，询问的意思显而易见
含玥沉吟一瞬，“姨娘竟然来了，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赖妈妈把人请进来吧”
柳姨娘一身素白衣裳，纤细的腰肢被宽边儿腰封裹得玲珑有致，头上梳着堕马髻，鬓边儿带了一朵白色的海棠花，再无旁的装饰，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孝悌打扮，却让人觉得她分外娇俏怜人，这哪里像要做祖母的人分明是个妖娆少妇，难怪一把年纪了还有办法令大老爷移不开眼。
“给老太太请安妾身见过大奶奶，见过九姑娘”柳姨娘恭恭敬敬地行过礼，也不抬头，眸光低低的垂着，她很知道自己妾室的身份，恪守本分，让人找不到机会发难。
柳姨娘表面功夫做得好，可是心里却远没有脸上那么镇定，看着这屋里坐着的三个人，心道，四姑娘果然说的不错，一看这架势，就是要兴风作浪的。虽说四姑娘给她报信儿，未必没有让她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冲锋陷阵的意思，可事到如今，她不出手又能指望谁呢
“我瞧着前面的事儿不少，二太太那里忙的昏天暗地的，姨娘帮着大嫂理事，怎么还有空过来”含玥的话是笑着说的，可是这脸上的笑却未达眼底，甚至还掺杂了几分揶揄，这里头究竟怎么回事儿，在场的人谁还看不明白
柳姨娘听着这话，越发笃定了心里的猜测，她的目光撞上含玥的，刹那间又躲了开去，四姑娘说，九姑娘今日此举意在分家柳姨娘不禁想起早年间，这位九姑娘口中的确提过分家的字眼儿，那这一回是真的要付诸行动了
柳姨娘心里直打鼓，说实在的，她不明白九姑娘为何执着于此一旦离开了大房，对他们二房又有什么好处呢虽说她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可是，皇上身边的宠妃再如何也是老爷所出的女儿，九姑娘就这么不想沾他们的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