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饭局因为姜书青身体的实际情况,大家颇有默契的没有进行到太晚。纪宣领着牧之跟在姜总身后送客,想着结束后跟她简单说一说牧之现在的各种新状况,却见她一转脸疲惫的摆摆手:“太累了,后天早上你们九点来公司,我们对一下工作,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于是这件不大的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下来。
到了这个时间点,虽然雨已经停了有一阵,路况还是一片红。姜书青抱着臂靠在椅背上,侧过头去对着车窗外发呆,神情恹恹的。她一上车就叫关了后座内灯,谢其还以为她是想眯一会儿,却发现她一直盯着车窗外凝滞的景色,眼睛都不大眨,长长的睫毛下满是阴翳。
“累了么?你也是,不该这么早出来应酬的。我们回来就算歇一段时间,老赵他们总不会计较。来,”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过来靠一会儿。”
但姜书青对他的话恍若未闻,甚至都没因此多眨一次眼。
要搁平时谢其也就摸摸鼻子自顾自去了,今天久违的愧疚情绪让他耐心了许多,试图去找症结:“是在烦心牧之的事么?”
提到牧之,姜书青终于有了反应,她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哦?”
谢其沉浸在自己今天非常体贴的满足幻觉里,丝毫没有品出这个音节里的无限嘲讽,继续发挥:“这小姑娘人挺不错的,犯在汪纪戎手上着实是倒霉。”见姜书青没再转回去,他自以为找到重点,赶紧趁热打铁,“我刚刚也跟老赵老许他们打了招呼,有什么好资源,可得紧着你这小学妹挑。你就别操心她了,回头交给纪宣去运作就好。”
“嗤,”姜书青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这么会儿就看出这么多好儿来,小姑娘有多不错呀?”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谢其皱眉。
“我说,我这小学妹是真的不错,要不要我让纪宣洗干净,连夜给谢总送去……当助理?”她尾音咬的重重的,字里行间再加她的表情全都是满满的鄙夷。
以前从没这样过,司机和助理觉得他们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夫妻俩从没把这种事拿到人前来吵过,或者说姜书青从来没给谢其这么下不来台过。可惜他们现在一同被堵在这个突然显得狭小的车厢里,连遁走都没有借口。
谢其也被她说懵了,少爷脾气在胸口翻腾了几个周天,最后还是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神经病,你自己的艺人,你爱怎样就怎么样,我还懒得管了呢!”
“这样最好。”姜书青红唇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又把头转了回去,脸上似有霜降,这冷气蔓延着,在他俩背对而向的中央凿出一道不可见底的深堑。
车子停停走走,焦急的喇叭声越来越多。急什么呢,姜书青嘲笑,赢的自然会赢,输的还是会输,踏踏实实走过了才有底气,这道理有几个人能懂。
“哦,”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嫌气氛还不够僵,她懒懒的开口,“先把谢总送到盘古七星我们再回家。”
“嘶,你什么意思?”谢其刚刚转过去的时候,好歹是分出一丝心思来劝自己别跟她一般见识,虽说也没什么效果吧,现在却彻底被激怒了。
“怎么,你那套房没续么?”语气间还是那套生怕人还不够愤怒的阴阳怪气。
“我警告你……你可别后悔!”
他看着她侧过去的身影,借了外面霓虹灯影的映照好似个怪物,他就对这个怪物咬着牙沉沉的抛了这么句——毕竟,他也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抖落自家的矛盾,少不得要忍这口气。
原来忍下这口气是这种滋味。
她似乎是冷笑了声,又似乎没有,反正最后不知磨蹭了才久才到的酒店,她都没有再说过话。
谢其下了车,看她还若无其事的看着另一侧的窗外,一丁点儿交流的意思都没有,于是拿胳膊搭住车门,探过头去带着狠狠的恶意对她说:“赵牧之说的对,你有病,你知道嘛!早点儿去看病吧,祝你早日康复。”
果然,她听了这句话终于转过头来,却不像他预计的那般震怒,反倒是轻松愉快的揶揄他:“哟,还念着呢,真不要我给纪宣打个电话?早送过来,省得火气这么大。”
“有病!”
他把车门摔的山响,西装外套往地上一贯,还推了过来帮他捡的服务生一把,头也不回的往酒店走去。
赢得毫无悬念,毫无悬念所以没什么意思。姜书青面无表情的继续看窗外的魑魅魍魉,想要资源是么,何必搞那么麻烦,给你就是,不要后悔就好。
谁没年轻过呢,谁没妄想过温柔又无所不能的王子,把一整个世界捧到面前再打个水晶罩护理好?谁不想自己被珍之重之藏在爱人的心脏中央?只不过得到过才发现那是假的,拿在手里却只能虚张声势。说实话她早不想要了,只不过暂时来讲丢弃还不合算而已。她不扔出去,别人就休想从她手里拿到。
从前那些莺莺燕燕都不重要,让谢其随便摆弄她们不堪的“梦想”好了,想怎么修理怎么修理。只有她的小学妹,她得亲自教。
“你准备一下,下周我和孩子要搬到西山的别墅去,”姜书青清理了下嗓子,继续倦倦的说,“应该不会回来了。”
“好的。”助理不敢多话。
……
到了星期五,浑不知风暴将至的纪宣和牧之煞有介事的为即将到来的工作批斗紧张了一波,没想到一进来姜书青和颜悦色的,问了许多不咸不淡的问题。什么有没有不习惯啊,跟艺人们的关系处的好不好呀,酒店住的好不好,会不会睡不好之类的问题。
纪宣一时摸不透她的路数,但直觉恐怕这场暴风雨要比她想象的更大。
果不其然,这略长的寒暄总有终结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信号,姜书青状似随意的问:“纪宣,你还记得我走前,我们聊过什么吧。”
开始了。
纪宣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对不起姜总,这一年的运营,我的决策有着重大的疏漏。”
没想到姜书青摇了摇头:“那倒也没有,公司的周报我一直有看,你的操作虽然与我们当初议定的有出入,但不得不说没什么大毛病,甚至有些还算得上可圈可点。”
这夸奖也不是,责备也不是的一句说的十分平淡,饶是迟钝如牧之也听出风雨欲来的意味,偷眼看了看纪宣,她只低着头,神色上看不出来什么。
“但是……”果然,姜书青慢条斯理抽出一份文件,翻了翻,语气开始转折:“你应该知道,许多行业都是结果至上的,包括我们娱乐业。不管中间出了什么样的意外,现在我说你失败了,你认同么?”
“是的,我没有在一年之内把牧之运营起来。”
纪宣的头一直没有抬过,牧之和她坐的近些,能看见她放在身体一侧的手虚握成拳,拇指的指甲反复在食指上来回的划。
“姜总,其实是……”
“牧之,”姜书青一改刚刚同她讲话时的温和,扫向她的眼神冰冷冷的:“我们这一行,最重要是懂事。你工作了这么久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自己心里要有数。现在在说工作,不是闲话家常,不要插嘴。”
这一句的语气并不算重,却让牧之实打实的体会到了何为社畜,她被言语间的威势压的噤若寒蝉,即便没有宣姐私底下踢她那脚也不大敢再说话了。
“很好,”姜书青将她俩的反应尽收眼底,伸手把文件递给了纪宣:“起码还有担当。这一年来,你搭出去多少资源,又收获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有数。公司是要做生意的,没办法在这上面惯着你们,年底的董事会我总得给大家个交代。下面就说说,我的交代。”
纪宣接过文件,心却不住的往下沉,原本她以为最糟的也不过就是挨一通骂,姜总亲手接手牧之,现在骂虽没来,但话说成这样,一定是有什么她还不知道的大变故——做艺人哪个不是这样,前期流水样的投资才有希望换来走红之后的巨额利润。即便牧之资质不错,也没有在一年之内拿成本说事儿的。但她既然搬出董事会来,想必就不会到此为止,而且……看着倒像是冲着牧之来的。
“看看吧,”姜书青可不管她在想什么,“这是今年公司新签的艺人,我给你挑了两个,你看看,了解一下,下午去跟他们聊聊,尽快把运营方案交上来。”
“那……”纪宣转头去看牧之,恰巧她也看过来,神情上却是对她的担忧,这个傻子。
“哦,牧之啊……”姜书青随手又抽出了几份文件,“签了吧,今年的损失太大了,未来可能要辛苦一些。这些可是谢总花了力气才要到的资源。”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的,但语气里却没有可供商量的余地。牧之听出来了,她的意思是:不管里面是什么,这些合约她都一定要签。
“姜总?”纪宣手快接了过来,先翻了翻,不由得大惊,四份合约,一部群星荟萃打酱油的人情电影,一部网络大电影,一部明显不可能上星的剧,全都是速食快餐,剩下一部稍稍看得过去的剧,不过是个镶边女三,按那剧的配置,看着能不能熬到上线都不一定。这也就算了,时间安排上还有着大幅度的重合。
大惊之下她反倒是先抬起头看了看牧之,这样的安排不是一般的惩罚,甚至都说不上放弃,这是在有意把她的路做断掉,做了这样的安排绝不可能是因为牧之那一时的自作主张。可是牧之一脸纯然,显是毫不知情的样子。
“姜总,这……”
“哦?你还想继续带牧之?”姜书青高高在上的看着她,带着审判的意味。
她瞬间明白这是在叫她做选择,刚刚姜总已经把她和牧之切割开了,如果她要作死,姜书青也绝不会手软。
可是为什么?身边对她手上的文件伸头伸脑打探的姑娘夸她一句天降紫微星也不算为过,她在这一行里几乎把能拿的优势都拿了,即便一时沉寂,未来也是不可限量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安排?
“姜总我们能单独聊聊么?”
“可以,工作上的问题你随时可以找我。但现在,给我答案!”
她的语气骤然沉下来,眸色深深宛如暴雨前翻腾的阴云。牧之更加确认了,现在的情况不是糟糕,而是糟透了。
“姜总我们能先聊聊么?”纪宣急切的恳求。
“我做事的顺序不用你教,回答我!”她的声音炸雷一般,短暂锋利。
“听姜总安排,”听了那一句,纪宣条件反射般回应,话出口后又看了看牧之,把头低了下去,小声重复了句,“听您的安排。”
“很好,把文件给她签了。”就这么个瞬间,姜书青恢复如常,仿佛片刻间前电闪雷鸣不曾存在过。
牧之疑惑的看了看文件,迟疑着请求:“我能拿回去先看看么?”
“看看?”姜书青脸上挂着笑,可眼睛里一丝笑意都没有,“当然了,不过我提醒你,过去的一年你们浪费了公司那么多资源,这些你要么老老实实去履行,要么找个律师准备好钱协商赔偿。公司不会为难你的。”
“姜总,”纪宣不敢看牧之,小声的试图给她争取点时间,“您让她跟她男朋友商量下……”
她想,不管是什么事,颜晟安总归还有几分面子。没想到姜书青根本不问什么男朋友的事,仿佛她早就知道,她嗤笑着:“男朋友?啊,对了,她还有个厉害的男朋友,怪不得你这么舍不得她……不过就算他有什么意见,让他直接跟我说好了。把合同签了,出去!”
纪宣了解姜书青,她要在这里签,虽然说着可以再等等,可如果真等了,她总有办法叫人后悔。于是将文件递了过去,示意牧之签了。
牧之接过来小小翻了下,她心里知道现在的场面怕是冲着她的,但是为什么?她一时理不出头绪。合同上的项目简介从名字到文案都透着浪费时间的愚蠢气息,她不喜欢那些项目,但是姜书青的理由似乎也很充分——公司为她置换了许多资源,花了很多钱,这些算算时间也不过是一年,如果花上一年去做这些愚蠢的事情能弥补损失……她说不好,但好像拒绝的立场也不是很坚定……
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没担过叱责,没受过诘问,没承过压力的人,可是眼下的氛围着实叫她心生无穷的胆怯。一旦有人给她指一条路可以摆脱,即便明知不过是饮鸩止渴,她都控制不住要接受的冲动。
“姜总……”她忍着颤抖想给自己再争取下。
“签好了么?好了就出去!”姜书青却完全不想理会她们。
牧之又去看纪宣,纪宣只低声的说:“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