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丰寺座于卫离的玉留山上。
此处山高路远,极为偏僻。但是景色清幽,树茂叶繁,山路崎岖幽深。
因为此处太过于僻静,加上又没有什么显灵的事情,所以除了附近的山民偶尔来上上香外,一般都是门庭冷落。
更不用说远处城里的那些贵族富豪,更是稀于踏迹。
但这里却是避世者隐潜行踪,躲避尘事,排除杂念,忘却烦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这是寺里的简朴而整洁的客堂。
方丈根圆大师父坐在椅子上,双目微微闭着,手持念珠。
他已是一个六七十岁长者,但是身体硬朗,脸色红光润泽,精神烁烁,给人一种和蔼沉稳的感觉。
他静静地听着坐在他对面男人向他诉说别后几十年的感慨。
这个男人体高伟岸,面目刚峻深邃。他的肤色比较苍白,比常人要显得没有血色些。
浓密的胡须下一张大嘴上下翻动,不时地裂开大笑几声,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这个爽朗的男人,笑了过后又接着说:“嘿,这几十年就这么混过来了!我念着少死几个生灵,便背着降贼这个贱名,让复云会招安了。”
“现在看来,也许我做对了,但也许做错,至今也没搞明白过来。”
“复云会的兄弟们安定下来,不再打斗了。可是,各种纷争却不断。他们分散开,反而又受到其它的各种干扰,日子也没见得就过得好!”
“天下刚刚太平一些,边境又乱起来。敌国又不停骚扰边关人民,百姓没有一天的安宁,唉……”
根圆抬抬眼皮扫了高云鹏一眼:“你没有变,还是那么忧国忧民,不愧是高云鹏!”
高云鹏:“你呢,根圆还是根圆,一心只读佛经,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事在你眼里都是看得开看得淡的。”
根圆:“世事本无常,何苦自寻烦恼!”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根圆:“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低头走了进来。
高云鹏见这个人身材削瘦,穿一身破旧的布衣。
衣服上是黑白相间的竖条,看样子穿的年时有些久了,衣服很破旧,已被补了好几个补丁,有些地方被磨成毛须,有些地方已烂成破洞。
他头发花白,却没有挽起,而是披散下来。他低垂着头,头发散搭下来,这样就几乎把他的脸大半给遮住了。
他手上的盘子里放着两杯茶。
他低着头向他们走过来。
他的左脚好像有些不能搭力,走路一瘸一瘸的。
这人一直低垂着头,他用粗糙而伤痕的手把茶杯放在两人的几上,正欲退出,根圆温和地问他:“怎么是你送茶来,静明呢?”
那男人依然低着头:“他去山下化缘了。其他师父都在经堂里念经,我便直接把茶端来了。”
根圆关心地问:“这几天下雨,身子骨很疼吗?”
那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在这一瞬间,高云鹏看见他脸上布满了伤痕,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那男人仍然垂着头,“还是有些酸疼,不过已没有原来那般撕心了。我出去了!”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门,走到门边,高云鹏感到那个男人的目光飞快地向他闪了一下。
待那人出了门,高云鹏问根圆:“这人怎么俗人打扮?”
根圆:“他是我十年前收留的。据他说他叫陆三,我看这不是他真名。”
高云鹏:“哦?”
根圆:“十年前,我去山上采药,看见他昏倒在山坡上,便把他背了回来。”
高云鹏感兴趣:“哦,昏倒在山坡上?”
根圆:“是啊,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来。看他的样子像是要躲避世人,专往这偏僻的高山上走。”
“我才遇见他的时候,他已很有些日子没有进食了,人都已经饿得昏过去了。”
高云鹏:“他好像是个残疾?”
根圆:“他何止是一个残疾,可以说几乎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才来的时候,全身密密麻麻的叠满了各种的伤,没有一处是好的!”
“他的左腿好像是被人打伤了,都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也就瘸了下来。”
“他的脸也被毁了容,看着真是渗人!”
“唉,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的脸上身上不仅有鞭痕,还有很多其它的伤痕!”
“我把他带回寺中给他医治,解开他衣裳擦拭他身子,刚看见他的身体的时候……唉,真的是触目惊心!当时真的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唉!”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了,老和尚回想起当时的那个情景,心里还是止不住地痛心和怜悯。
“唉,也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真是可怜呐!”
“太惨了!”
“唉……”
有这么多年修为的高僧,说到这里,还是止不住又重复地叹气一声。
高云鹏:“……”
根圆摇摇头,为那个悲惨而可怜的人摇摇头。
“也看不出他具体的年龄,只是从他花白的头发上,估计现在四五十岁吧!”
“不过,我看他没有那么大的年龄。只是他的外表太憔悴太苍老了,实在是会让人误判啊!”
高云鹏:“哦,莫不是哪家的奴隶。”
根圆摇头:“嗯,应该不是那么简单啊。”
“就算是哪家的奴隶,也不是普通的奴隶!”
“如是一般的奴隶,也不会有他那么惨的遭遇。一般的奴隶,身上也就只有鞭伤。他的身上呢,还有刀痕,剑伤,甚至烙印!”
“他一定有什么仇家,这仇家对他是刻骨的仇恨!”
“总之,这人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呐!”
高云鹏:“令人惊讶的是,竟然大师你都认为他非平常,可见此人来历不一般呢!他究竟是谁,你没问过?”
根圆:“该知道的自然会知道,我不会强问。再说看他的样子,那样痛苦,他也是不想回首那些不堪的往事啊!”
“我又何必为满足一时好奇心而去揭别人的**,在人家的伤疤上再戳一刀呢!”
高云鹏呵呵笑起来:“不愧是根圆,意境终究要高一些啊!”
“唉……”老和尚想着那个可怜的人,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也真是懂事。我见他可怜,把他收留在寺中。他身体那样差,伤病缠身。但是稍好了一点,就不停地帮寺里做事,什么样的苦活脏活,他都卖力地做!”
“这孩子寡言少语的,从不与其他人交往,也就与我偶尔说几句话。”
“他身子那样差,我有时也劝他,叫他少做点活路。可是,他还是不停地做。只要能做的,他都去做。”
“他也就那么一句话,说不知道怎么感激我对他的救命和收留之恩,他也只有做些事来报答了。”
“有时我就在想,这么懂事的一个人,怎么会这么悲惨?怎么会有人那样的恨他呢?!”
“这样的善良,又怎么可能会做出些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呢?我实在是想不通呀!”
“可是,现实就摆在那里,以前也不知道他遭遇了些什么样噩梦般的事!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经历的呀!”
“这孩子也真是坚强,经历过那么多的苦,从来没在我面前抱怨过一句。”
“这么多年来,身上的伤病没有好,依然疼痛,都只是一个人在那里硬挺着,也没见他怨恨过谁。”
高云鹏:“……”
“唉……”
老僧人慈悲的心,又为那可怜而悲惨的有缘人,深深地叹了气。
高云鹏:“大师,你是老修行了,怎么还这样感慨呀?”
根圆:“生命的轮回真是苦。爱恨情仇不过是梦幻一场。可是世俗人执着沉溺于其中,不明真相而不能自拔。真是可悲可叹啊!”
他看高云鹏:“嗯,高兄,我看你脸上已布皱纹,人不年轻呢。可还是被世俗杂事烦扰,放不下。如果继续轮回六道,可就堪忧了。”
高云鹏:“自从复云会招完后,我已经不再涉江湖之事,至今也没开过杀戒。至于烦恼,沉溺于世俗凡尘,唉,要我们像你这样,一切放下超脱,还是难啊!”
根圆:“看来,你心中的结还是没解开啊!你表面看着无事,骨子里的杀气还是有呀!”
高云鹏不说话,自顾端茶。
根圆忽然问:“你和他还是仇视着吗?”
高云鹏愣了一下,“谁?”
根圆:“施光季。”
高云鹏看他一眼,喝一口茶,“你干么说他?”
根圆:“何苦了,本是一对生死兄弟,又是武林两大泰斗,为了一个女人闹了几十年的仇恨,不值得的。”
高云鹏沉默良久,“不值得吗?”
他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就算没有萝儿,他这种人,我也绝不与他结交!真是个好妒多疑之人!而且心狠手辣,就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残害,还会有什么好的地方?”
根圆双手合十,低念一句:“阿弥陀佛,真是罪过。那施家的孩子不过是个牺牲品,是你与他一手制造的!”
高云鹏双目圆睁,瞪着他大声地:“别乱泼污水给我头上!他害他儿子是他的事,管我什么?”
根圆闭上眼,低念一声:“阿弥陀佛。冤孽,冤孽!”便不再说话。
高云鹏还想跟他争个高低,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一口饮尽手中的茶,好似一口饮尽一杯浓浓的烈酒。
屋子里陷入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高云鹏才沉沉地开口说道:“这件事说来,我还是有很大的过失的。”
“可是先是他不义在前!”
“当初萝儿是跟我在一起的!我们两个情深义重,本已是定了亲事的,即将在吉日成婚的时候,那个花贼,却把萝儿给拐走了!”
“我高云鹏是什么人?能忍受自己所爱之人被他人所夺!就让江湖上那么多人看我笑话?!”
“我去把萝儿给抢回来,这是我该做的,她本就是我的女人!”
“只是可惜……”
他脸色阴郁下来,陷入沉默,沉沉的,似有无限心事。
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可惜萝儿已经被那贼迷惑,她的心已经背叛了我,不肯再与我在一起。”
“我一气之下把她关在云庄,自己也下山云游。本想过段时间回去,她也许已经回心转意。”
“可谁料到命运真是捉弄人,当我回去的时候才发现她已怀有身孕几月!”
“说实话,我心里是不舍得的,更不愿意把她交与那贼。可是见她的肚子已那个样子,我心里真是难受之极。”
“在她的妹妹倪儿劝说下,我也想通了。也罢,既然心已去了,我再强留也是没有意义。”
“我就让倪儿陪着她,把她送回施家。可谁曾想到,一路颠簸,萝儿她,她竟然早产了!”
“行至路途中,她就产下那个孩子,自己也难产而去。”
“唉……”
这个豪迈的老英雄,经历了多少风雨,但此时想着这些伤怀的往事,心里真是百般滋味,还是只有沉沉地叹气。
他提高了声音:“倪儿把那孩子给那老贼送回去,可谁想那个老贼生性好妒多疑,他竟然怀疑萝儿的清白!”
“更甚至怀疑那个孩子是否是他的亲生骨肉!”
“这个老贼更可恨的是,把这些怀疑和妒忌化作仇恨,竟然全部施加在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说到这里,这个一向稳重的老英雄竟然气得捏紧拳头在桌子上沉沉一击。
“我早就听说那个孩子可真是可怜,在他施家饱受虐待和冷落。”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老贼竟然狠毒到那种地步!竟然把他的亲生儿子贬为贱囚,残忍地折磨虐待!”
“甚至,甚至竟然狠心到把他给卖给他的仇人!”
他大睁着双目看着自己这个老友,眼睛里露出气愤之情,“俗语说,虎毒尚不食子!可是这老贼竟然狠毒到把他自己的儿子给送到他仇人手里啊!”
“你知复云会的人有多恨那个孩子吗?!”
“‘笑面狼,黑心蛇,杀尽了复云好兄弟,吸尽了妻儿的血泪。’!且不在这里论说谁对谁错,只能说各为其主罢了!”
“当初,那个孩子为了朝廷与我复云会作战,可是最终却落在仇人的手里。那么多那么浓的仇恨包围着他,不用想都知道他遭受些什么样的报复和苦难!”
“他这样还能活多久吗?!没有过多久,他就被活活地折磨死了!”
“唉……”
他叹气着,后悔着,甚至还带着一种忏悔。
“我真没有想到,那个孩子那么早就会被虐死!唉,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出手拉他一把,把他给赎了,买回来放他一条生路啊!”
“也不至于到现在一想起他,我心中就是疼痛啊!”
根圆:“……”
高云鹏:“不说起来还也罢了,一提起那个孩子,心里面的欠疚,还有忏悔……唉!”
“也对不起萝儿啊……”
老人陷入深深的自责与痛苦中。
屋里又是一阵寂静。
过了一会儿,根圆大师开口安慰道:“算了,高兄,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再怎么后悔也弥补不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的活下去。”
高云鹏叹口气不说话。
说到故人的伤心事,此时这个老人心中沉沉,已是没有心思再继续坐下去了,他向大师告辞出来。
根圆起身相送,走出客厅来到院子里。这时,看见先前那个送茶的男人挑了两桶水进了院子,一瘸一瘸地走到水缸边。
他把两桶水倒进水缸里,抬起头看见了站在院子中的两个人。
他与高云鹏的目光正好相撞。
他明显地愣住了。
但是很快,他低下头,头发遮挡住了他的脸,他转过身急急忙忙地朝院子后面走去。
一瘸一瘸的,走得又快又急,好像害怕身后有什么东西要追过来似的,慌慌张张,甚至有些急不择路。
他紧走几步,拐进了后面的小门,隐没在墙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