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奔波,囚犯终于被押到了正渭的施府。
回到这施府,他的家,他久离的家,被自己亲人厌弃而驱赶离开了的家。
大门前,马队停下来了。
被绳索牢牢捆缚着的这个囚犯,看着面前的这个大门,看着大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还有肃穆的卫兵,真是万千情绪。
士兵把他拉下马,推搡着他朝府里走去。
这个院子里景物一如旧往,与多年前他被从这里赶出去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来来往往的佣仆都已是陌生人了。
他们看着这个穿着破旧的,被粗绳牢牢捆缚着的囚犯,都很好奇,纷纷驻目看他,低声地议论着。
在众人异样而鄙视的目光下,这个男子低着头,被士兵带引着穿过院子,走廊,亭台,终于又来到了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熟悉的后院。
他被士兵用鞭子抽打着走了进去。
这个后院已经荒废很久了,冬未初春里荒草横生,一片荒凉景象。
他被他们驱赶着,走到了那个已经尘封了多年的囚房。
“嘎吱”一声,士兵打开囚室的门,他被推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股浓重的潮湿霉味。大家都紧皱着眉头,捂住了鼻子。
他看见这个房间里各式的刑具都还搁在那里。地上墙上残留着黑色的血汁,那些都是往昔自己受刑时溅落下来的。
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又再次回到这里,又再次成为这个权贵家里的囚犯。
在未来的日子里,自己不知将又要面临什么样的残酷和折磨啊!
士兵走了出去,把门又关上,屋子里暗了下来,只有小小的窗口上透进来的阴淡的光线。
光线上的灰尘,邪魅地舞蹈着,似乎在欢迎这个惨贱的囚犯又重新回归旧居。
这里又霉又潮湿,又脏臭,而且非常的冷。这个男子站在那里,手被捆缚着,全身冷得不停地哆嗦着,哆嗦着。
走了这么久,在士兵歇息进食的时候,他的弟弟让士兵给他松了绑,给他吃了一些粮食和水,总算不是那么饥渴。
但这些都是其次的,寒冷,是他最大的敌人!
太冷了,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冻僵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打开,外面强烈的光线进来,刺激得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几个人影站在门口。
他们被扑面而来的臭味给阻挡住,纷纷退出去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房间里的臭味散了一些,才又走进来。
这些贵族都用手帕把自己鼻子捂着。
囚犯看清楚进来的几个人都长得魁梧高大,都穿着贵族的服饰。
他们慢慢走进来,看见那蜷缩在角落里的这个囚犯。
士兵朝他呦喝:“起来!”
囚犯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贵族们站在那里,静静地把他看着。
他低着头不看他们,他因为太冷,身子有点儿蜷缩,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很平静。
阴暗的囚室里静静的。
沉默着,所有的人都沉默着。
高贵傲慢的哥哥看着面前这个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的弟弟,看见他苍老而憔悴。
他被捆绑着,因为冷而哆嗦着,狼狈不堪。
身上的衣服破旧补丁,还有些破洞,而且也非常的薄。
这个男子站在那里不停地打着抖,看样子冷得确实有些厉害。
冷得脸发青,鼻子淌出清亮的鼻涕,因为手被捆住,也无法揩拭它。
屋里继续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强者终还是开口说话了。
“施玥,好久不见了,别来无恙啊!”
被人任意贱踏侮辱的这个卑贱的人低着头,不看他。
“哼!”
这个囚犯的命运的主宰者冷笑一声,“真没有想到你还活着!即然你没死,咱们兄弟的缘分也还是该继续下去吧!”
“施玥啊,你不抬起头看看你的大哥,看看你的兄弟吗?”
施玥依然低着头不说话。
施毓使了个眼色,一个士兵走上前把这个犯人的头发抓起,狠狠地向后拉扯,把他的脸拉得朝后仰着,下巴高高翘起,他的脸不得不面对面前的强者。
脸上的伤痕,还有额上的字暴露在自己的兄弟面前。
他的兄弟看着他,看着这个失离多年,渺无音讯的兄弟,他的五官还是没有变,但已是苍老了不少。
施毓看了看他的额头上那两个羞辱人的字。这个大哥鄙夷地撇嘴,嘲讽地:“‘贱人’……这两个字,你也没有想着法子把它去掉吗?”
施玥:“……”
施毓:“呵呵,看来你还是有自知之明啊!这两个字很配合你的身份的!像你这样低贱肮脏的人顶着它们过了这么多年,该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这个冷酷的人大声地嘲笑着,没有一点儿顾忌的讥讽着面前这个又被他弄回来,任他随意蹂躏侮辱的贱人。
“人生啊,真是说不清呢!当初我把你卖走,其实也就是想跟你缘分断了,再大的怨仇总得有了结的时候啊!”
“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可是没想到你竟然活得好好的!这么多年了,竟然山转水转的又转到这里!”
“看来,像你这样的贱人,这样脏臭的狱室真的是你命中注定该待的!”
听着面前这个强人对自己肆无忌惮的侮辱,这个男子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还是那样平静。
施毓观察着他,看他对自己的侮辱竟然没有什么反应,这个强者反而笑了起来。
“施玥啊,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没变呢?脸皮还这么厚,这样地侮辱你,你也无所谓吗?!”
施玥:“……”
施毓:“我呢,也不想再弄你了。自从把你卖了过后,其实我们的恩怨就应该已了结了。我与你就不应该再有什么交集了。”
“可是,这次又把你抓回来,你也怨不得别人,要怨就怨你的那个宝贝狗崽子吧!”
“你要怨他,那个下贱的贱胚子!还妄想什么野鸡飞上枝头变凤凰,还想报复我!还妄想报复迫害我们整个施家家族!”
“哼!他也不掂量自己,照照镜子,自己算什么样的货色!”
“不过那个贱种还真是可恶啊,害我们就算了,他竟然还窜通敌国,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将士!这个仇恨,可是怎能放过的!”
“施玥,咱们兄弟再怎么仇恨,也已过去了。咱们毕竟兄弟一场。而且,我把你卖了过后,也不再是你的主人。所以这次把你抓来,我并不是针对你,我只要你告诉我,那个施小丹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我就把你放了!”
“只要你说,你什么时候说,我就放了你!”
施玥的头发被士兵拉扯着,他无法回避面前这个强者羞辱,也无法回避他对自己鄙视的目光,他依然沉默着没有回应。
强者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音量。
“贱人!我叫你说呐!你快说呀!”
狱室里仍旧是一片沉寂。
施毓烦躁地瞪这个下贱胚子。
“施玥,你不说是吧!如果你不说,那你后面的罪可就好受了!”
“你看看这满屋子里的刑具,多年前你已经尝遍了吧!也一定受够了吧?!你是不是还想重新温习一下它们落在你身上那种痛苦的快意呢?”
“嗯,不过你现在可是今非昔比了。那个时候,你也就二十多岁吧,无论怎样地虐打你,在我记忆中你还是硬生生地挺过来了。你都还是不承认你是个叛徒!”
“可是现在呢,可就不同了。你看你,你已经不再年轻了。看你的身子,不是从前那样强壮,你还受得了那些残酷的刑罚吗?”
“如果你受不了,我就劝你马上告诉我,你的那个狗崽子在哪里?告诉我,我立马就放了你!”
“如果你不说的话,那就不要怪我这个当大哥的没有兄弟之情了!”
被羞辱残虐的男子依然被拉扯昂着头,被这几个高贵的贵族鄙睨着。
冷得直哆嗦,但是他还是不说话。
施毓冷笑:“好吧,我也不逼你,我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好生想一下,如果想通了,就告诉我,马上就放了你。”
“如果你还是那样死脑筋的话,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他环顾肮脏而黑暗的囚房,他走过去随手拿起一件已生锈的刑具在手中玩弄。
“施玥,当兄长的是不忍心再刑罚你的。天这么冷,看你冷得这样哆嗦!你路上大概也没有吃什么东西吧,你想喝水吗?想吃东西吗?你只要告诉我那个狗崽子在哪里,一切都会满你愿,马上给你送吃的,还有水,还给你自由!”
“而且,是你救了魏相女,我是会记你这个情的!”
“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样也会怜惜自己的弟弟呀!听说你过得不是很好,在一个偏僻的地方躲藏着,房子好像也是个不怎么遮风的破屋。”
“我们兄弟一场,虽然不同母,但是也同父。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去一个地方买栋房子,买几亩地,也够你下半辈子用了。”
“听说好像你没有成家吧,啧啧啧,也真是可怜呀!”
“你有多少岁了?好像你比我小几岁,也就四十多岁吧,这么多年都没有成亲,没有家人在身边陪伴,真是可怜!”
“你这么可怜孤苦,你让我这个当大哥的怎么能够忍心呢!我给你钱,你可以去娶房媳妇,也可以再生子,老了身边也有亲人环绕,这岂不是美哉!”
囚犯站在那里听他说着,依然沉默着,就好像是听着与自己无关的话。
施毓见他这样,阴笑一声。
“那好吧,施玥!”
“我给你一天时间,也就一天时间!”
说完他厌恨地蔑视一眼这个贱人,转身走去。
走到门边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停住,对自己的两个兄弟说:“这个贱人被抓来的事情你们一定要保密,犹其不能够告诉给老将军,知道吗!传话下去,所有的人都要保密,都不准提起!绝不能让爹知道!如有人泄露,那就不要想活了!”
施竞与施凝“喏喏”应着,随兄长走了出去,门又被“哐当”一声关上了,屋里恢复阴暗。
施玥低着头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冷涩的空气围包着他,他慢慢抬起头,走到墙的角落缓缓滑下,坐在地上,靠着墙。
他呆呆地看向窗外,从窗外进来的光线上舞蹈的灰尘。
他沧桑伤痕的脸庞清冷着。
疲倦地把头靠在墙上。
他的目光清清凉凉,怆然孤寂。
他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窗户,看着窗户上跳动的灰尘,张牙舞爪,就像妖魅一般,低吟着无声的荒歌。
冬末春初的冷空气弥漫着,弥漫在天与地之间的每一个空隙,浸冷着阴暗的囚室,阴冷着这个男人被人任意侮辱蹂躏,已是千疮百孔的心。
他的目中,冷冷戚戚,看见的是多年前在这个房间里,自己被强人残酷虐待的惨景。
耳里回响的是,刑具落在自己伤痕累加的身躯上轻亮的响声。
还有自己止不住悲惨的呻呤,一声比一声高的惨叫……
乃至痛得受不了的声声哀嚎……
还有,还有那个婴儿……
因为饥寒,而哭嘶哑了的,阵阵啼泣声……
那时的心的世界,无尽的伤痛,自卑。
没有谁肯为自己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谁来阻止他们落在自己身与心上的伤害……
不管自己如何凄惨地哀求,苦苦地哀求他们放过自己,不要再虐待自己。
可是,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自己的卑微乞求算得了什么呢?
自己那样凄烈的悲惨算得了什么呢?!
反而成了他们讥讽嘲笑自己的资粮,反而越发地增添他们对自己的鄙弃和厌恶……
残虐根本就不会停下来,反而是愈发的变本加厉了!
哦,那些怎样残酷的刑法呀!
各种各样的刑具在自己身体上肆无忌惮地暴虐!
痛啊!
惨烈的痛呐!!
痛得自己晕眩,窒息……
几近要崩溃,狂乱……
颤抖……
还有,还有那些怎样变态,扭曲至极的,践踏人的侮辱呐!
怎能,怎能这般的羞辱人啊!!
啊!
那样的……
伤痛,
孤独,自卑……
那样的,
无助,绝望……
………
他呆呆地看着空空的囚室,单薄的身子裹围在透过囚室缝隙吹进来的阴冷的风尘里。
冷冰冰着悲凉的身,与心。
他悲怆的眼眸里,
渐渐,
满目苍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