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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 围墙边缘
    东方围墙高筑,但她听得见苦痛呻吟,也瞧得见箭矢、火焰、烟雾和此起彼伏的闪光。靠这些线索,想象外面的景况并不困难。夜幕中只有破碎之月的光辉,也能照出远方血迹斑斑的石垒。冒险者送她们来的方向上,一杆折断的长枪插在缝隙里,不知主人去了哪儿。西侧石墙破开了近四尺长的豁口,人们——或者明确来说,两个修女——用座钟堵住道路,还往花坛里浇气味难闻的药水。

    安托罗斯是盖亚教会总部,汇聚着全诺克斯最出色的修士。希塔里安六神无主的时候,便看着她们不慌不忙地处理每桩事:垫高围墙、填充裂口、安置伤员、掩盖踪迹。好歹我还能认出来她们在做什么,她心想。每件事都是有用处的。

    空境阁下的战斗尚不能全身而退,凡人和低环神秘者只会更糟。战线依然滞留在露水河码头,城里却已经乱象纷呈。希塔里安在大教堂碰到的流浪汉就是混乱的一部分。要是没有蕾格拉,我早被他杀了。她至今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杀她。一切问题都没有答案,她怀疑自己正深陷幻觉。会不会安托罗斯根本没有打仗?领主大人其实没出现,而奥兹阁下还在到处找我?我有姐姐的幸运保佑呀,不可能身处战场……露西亚在上,如果这是梦,就让我赶快醒来。

    可姐姐露丝自己还在迷梦中徘徊,没法来帮她。希塔里安思念姐姐,还有拜恩的一切。我要多久才能回家去?导师宁阿伊尔院长祝她好运,北方人威特克教她藏身的秘诀,他们都希望我在这待下去……但还有穆鲁姆期望我回家。他爱我,虽然他帮不了我什么。至于莉亚娜女士,但愿青铜齿轮里不会有新的孤儿要她照料。没人能代替我,一点自私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希塔里安发觉自己想念她仅次于姐姐。

    很难判断她是否是个幸运儿,但希塔里安从没遭遇真正的危险。在祭坛前,她觉得领主大人会保护她;在吉祖克出现后,不明真相的“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重视她的安全;冒险者和巫师爆发冲突时,忏悔录梦中结识的同伴尤利尔出现在大教堂,让那两个异族冒险者送她离开。只有流浪汉是威胁,但蕾格拉杀了他……照这么分析,她似乎无需担忧任何事。也许我该把幸运分给真正需要的人。

    小小的救助站稳固后,不断有修士带来浑身血污的战士,然后扭头离开,重新奔赴战场。若希塔里安是他们,说不定会直接逃走,毕竟逃走比拼命容易得多。可惜唯一能带她离开莫尼安托罗斯的黑骑士还在大教堂。希塔里安不敢相信其他冒险者都愿意听她认得尤利尔的解释,只好哪儿也不去。

    她开始帮着两名修女照料伤员,将他们搀扶下担架,摆在空地上。短短五分钟,台阶前就挤了六个人。

    离她最近的人伤最重。此人是个骑士侍从,不幸失去了双脚,小腿骨也被截断了一寸。盖亚神术能遏止伤势恶化,却不能安抚他的惊恐。每当有人从面前经过,他都声嘶力竭地追问:“我的脚怎样了?我还能成为骑士吗?”直到对方奋力挣脱。希塔里安频繁地给他魔法安慰,但在心里给出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他旁边的是个轻伤员,满脸痘疤,下巴平短。与侍从的重伤相比,他只丢了三根手指,算得上幸运。但希塔里安发现神态僵硬,目光涣散,不时用牙齿撕咬绷带。“我的手指还在。”他朝对面平躺着的十字骑士说,“如果它们被砍掉了,我怎么还能感受到它们呢?只不过是小伤口……还是光荣的战伤。”

    “那我祝你更光荣。”十字骑士回答。

    与其他人不同,这名神职骑士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安静,从不参与讨论。他的后脑勺到下巴全缠着纱布,左臂内侧有一道裂伤,血浸透了盔甲。蕾格拉正在帮他清洗。十字骑士半闭着眼睛,哪边有人开口,他就睁眼瞪向哪边。希塔里安害怕他的目光,于是悄悄把他也囊括进魔法的范围里。

    另外三个是死人。

    最外边的那个原本还活着,他满脸缠着绷带,分不清五官,一簇灰灰的羽毛在缝隙中竖立。箭翎。希塔里安还以为射中头颅是致命伤,直到他在落地时发出哭号。但修女们救不了他,于是伤员的火种在几分钟前消失。

    另两个死得更早,他们的位置被腾出来,让给新来的活人。一个名为“萝萝”的修女叫希塔里安去帮忙。

    “把布撕下来。”她指示,“去水边洗干净。现在巫师也得打下手,别干看着!”

    “这是用过的。”师从于拜恩的宁阿伊尔院长,希塔里安当然懂得战地急救的相关知识。“需要消毒才能再用。”

    “这儿可没那条件。快去!自愿的话,你就尽量弄干净些。”

    从死人身上撕下绷带时,还未愈合的伤口散发出湿热的臭味。希塔里安感到一阵恶心。她在拜恩有一套隔离气味的面具,一天会清洗几十次。如今只能用袖子,上面早已在教堂里沾满灰尘了。她只好说服自己,神术能够断绝感染的可能,伤势太重才是致死的原因。

    又来伤员时,萝萝修女丢下她,跑去交接担架。这次送来的是个被砍伤的华服女人,她痛苦不堪,面容扭曲。修女猛刹住脚。“凡人?”

    “她是哈奈西伯爵夫人。”送她来的修女说。

    “久仰大名。”萝萝修女冷淡地抬了抬眼皮,“等有空时我会给她多发几张赎罪券的。让让。”

    伯爵夫人睁大眼睛:“赎罪券?我要它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来忏悔!你们瞧不见吗?快救救我。”

    “我真想帮你,夫人,但现在盖亚会救你,只要你的赎罪券足够。学徒?搭把手,把她抬出去。”

    可怜的凡人,希塔里安放慢动作,看到哈奈西伯爵夫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但萝萝修女无动于衷。担架被抬过石阶,伯爵夫人赶紧抓住门框:“你们怎么敢这么对我?平民!”她似乎不疼了。

    “艾默克主教规定,我们只能给前线的神秘者提供治疗,夫人。”

    “我丈夫是主教大人的朋友。”哈奈西伯爵夫人哀求,“我还给修道院捐过礼堂呢。”

    “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们治愈他的朋友,夫人。魔力是有限的,盖亚不允许我随意浪费。”

    “你们甚至不乐意给我处理伤口?”

    话虽如此,希塔里安能分辨出她肩上的伤口已经过医师的仔细包扎,还散发着一股药味。换成十字骑士受同等伤害,他们现在差不多能重回战场了……可能他们根本就不会来包扎。“显然,夫人,我们对‘处理’的理解不同。”

    萝萝修女指挥希塔里安抬起担架,绕开门框。哈奈西伯爵夫人不停诅咒,但她下不了地,只能手舞足蹈,试图恐吓希塔里安和带她来的修女。她们都没被她吓着。

    等希塔里安回来时,萝萝修女已从尸体身上剥下最后一点缠布。它早被血脓浸透,辨不出颜色。至于气味,这里所有人闻起来都一样,不能怪它。希塔里安差点吐出来。我是个医师,她对自己说,就是要和伤病打交道。但她本以为医治病人的精神状态就足够了。

    萝萝修女看出她的不适。等到没人送来的空隙,她坐在希塔里安身边休息。“没从见过重伤员,林戈特?”

    “不。”我见过很多,比任何人都多。不只有战争会制造重伤员。“成为巫师学徒前,我是个街头孤儿。”

    “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还以为你和蕾格拉小姐一样,都是好人家的女孩。”

    希塔里安不禁顿住了。四叶城的流浪姐妹变成了拜恩的寻常百姓,她们受到照料、被人关心,远离疾病、穷困和卑微已有几月,足以让过去的熟人再也认不出来。然而她们摆脱的苦难并未消失。

    “我知道,照料伤员不是巫师学徒该干的活,但盖亚教导我们,在紧要关头须放下地位之别。”萝萝修女说,“女神记得你的一举一动,祂会为你们的善举给予嘉奖。”

    善举。希塔里安突然心跳加速,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审判者搜捕流落在外的无名者,他们的下场远比躺在院子里的伤员更糟。这些神职骑士为荣誉和前途,为信仰而战斗,我们却只是为了生存。说到底,他们究竟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审判者和十字骑士死的越多,拜恩就越安全。我在帮助神职者?将来会不会有我的同伴因此而死?来到安托罗斯前,没人告诉她要怎么对待神职者!

    她抱紧双臂,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谢你,萝萝修女。可我现在很累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艾默克主教没要求我对你做什么。”

    等到整点,安托罗斯响起钟声。原本最厚重、传播最远的钟声应该来自大教堂,但现在这里一片寂静。寂静而且寒冷。一大簇火焰在魔法灯的玻璃后燃烧,灿烂夺目,却不含热量。蕾格拉挤在她身边,吐出湿润的白雾。

    二十分钟前,侍从趁着她们给送来的神职者急救,一头撞在台阶上。萝萝修女发现他的尸体时,成群的蚂蚁在他头顶爬来爬去。希塔里安后悔自己忘记了维持魔法,又为产生同情的念头而愧疚。我做什么都错,什么都不做也不对。她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钟声响后,再没有伤员被送来,死人和重伤员也全部处理妥当。萝萝修女断定战争结束了,因为只有停战时分,伤员们才能在码头就近休整,也不必送重伤士兵回到教堂。希塔里安朝断墙外张望,盘算着此刻溜走会怎样。

    “我们赢了?”十字骑士忽然问。希塔里安甚至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福音上说,神职者不会在安托罗斯遭遇失败。”

    “你的福音没说过?受盖亚眷顾的莫尼就死在这儿。”

    “他死了,但也获得了救赎。”缺手指的人反驳,“我把每篇福音都倒背如流,骑士。那些野蛮之地的异端不可能获胜,莫非你对自己的同袍没自信?”

    十字骑士闭上眼睛,不愿意和他争论。但希塔里安看得出来,他们其实都心存焦虑。

    “林戈特。”蕾格拉和她耳语,“万一教会输了,我们要到哪儿去?回石塔吗?”

    回拜恩。希塔里安想说,但眼下泄漏秘密为时尚早。更何况,领主大人交给她的任务还没完成,万一黑骑士不带我走怎么办?

    她突然发觉自己的任务无从考虑完成。来到寂静学派,成为巫师学徒,刺探神秘支点的机密……这些她都已经做到了,她去过巫师的宝库。但接下来要怎么做?我究竟为什么而来呢?

    北方人威特克教她在丹劳的黑巫师家里落脚,然后就消失无踪。水银领主回到拜恩后,她经营的情报网也被清扫一空。来之前不清楚,但现在希塔里安明白自己没能耐接手水银领主的领地。再说,威特克也没给她留下联系结社的方式,她偷来的秘密怎么传递回去呢?

    也许她该独自逃走,搭船到丹劳去。矩梯更快,但安托罗斯的穿梭站哪怕在战时也会驻兵。谎称奥兹阁下命令我们离开,士兵有可能相信吗?我现在连教堂都出不去……

    “异端被打退了。”萝萝修女开口,她是个瘦弱的中年女人,但抿嘴时总是瞪眼睛、扩张鼻翼,看起来十分固执。在紧要关头,她会令人感到踏实。声音打破寂静,刺激精神。“稍后会有十字骑士把你们搬走。”

    “你的意思是教会……我们赢了?”希塔里安脱口而出。

    “千真万确。干嘛骗你们?巫师之涯派来了援军,在河道上围堵佣兵的船队。他们像搁浅的鱼一样扑腾。但你瞧着吧,林戈特小姐,太阳出来前,鱼儿们就会被逮进网里,安托罗斯也会恢复秩序。”

    一阵不安掠过心头。希塔里安竭力表现出放松:“这全赖盖亚保佑。”

    “安托罗斯是特别的城市。”修女告诉她,“在莫尼的时期,这里就是女神的接引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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