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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 国王(六)
    刺客握住了“圣经”的剑柄,让它随之消失在半空。他的神秘力量令他完全能够遮掩衣服和武器,把气味、温度、声音乃至神秘痕迹统统消除。或许这不只是“遮掩”,因为即便确定他就在眼前,人们也根本碰触不到。

    这是他的无名者天赋,还是某种特殊职业的魔法,真相不得而知。尤利尔从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不过,既然他能借助一张人皮活动,隐藏身份便不再为难。换上谁的皮,人们就会以为他是谁,不出所料的话,即便见到他的真面目,你也不大可能认出来。

    但黑骑士不在其列。

    他一定知道这家伙的存在,学徒看得清楚。他知道有人与他作对,却摸不着看不见,才特意用“圣经”设下陷阱。对付无形的敌人时,诱饵是最佳策略。这一招非常成功。尤利尔眼看着刺客像一只偷食的鸟雀闯进了猎人的捕笼。

    “一把利剑。”刺客评论,提着新到手的武器从容走向亡灵。“正好用来解决叛徒。”他将长剑高高举起,而目标看上去一无所知。“这是审判的武器。”

    “喀察”一声,剑刃被牢牢卡在半空,铁手套抓住了握剑的手臂不知是何原理,这次它并未穿过空气将其扭折了一周。骨骼断裂声伴随着哀嚎。对手奋力挣扎,但已太迟了。

    黑骑士夺过长剑,反手一挥,刺客的头应声而落。“这是武器的审判。”

    生死在片刻分晓。

    结束了,尤利尔心想,不死者领主是最后的赢家,连国王忠诚的手下也难以反抗。他听天由命地站在原地。

    多尔顿绝不会中这种圈套,学徒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卓尔们会在剑上涂毒,施加诅咒,因而本身会时刻警惕他人的武器。但刺客并非卓尔。咽气后,他的尸体没变成人皮,而是失去了隐形的神秘力量,露出人类的形貌。此人的年龄介于中年和老年之间,身材瘦小,双手柔软细长。他跪倒在血泊中,头颅上的双眼睁得很大,面带疑惑。

    也许他到死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被抓住。尤利尔怜悯地打量他。

    披人皮的怪物无疑是个阴谋家,知晓许多秘密,能够借此暗中搅动拜恩城的局势,挑起不同势力间的矛盾。但仍有些情报,除非当事人,否则绝对不会泄露比如圣经的持有者之间存在感应,足以确定目标方位。

    他伸手去抓那把剑,为此丢了性命。

    看来这才是黑骑士交给我“圣经”的原因。学徒暗忖。作为包装纸,我要比亡灵骑士本人来得脆弱,无形中促使人们去打“圣经”的主意。若由黑骑士亲自脱手扔剑,刺客八成会起疑。想来就是这回事。

    然而摸清条理不能帮助他。刺客死后,徒留尤利尔面对这个危险的敌人。我又该怎么战胜他呢

    “起来。”黑骑士开口。一阵令人战栗的吱咯声响后,刺客的无头尸体摇晃着起立,双脚别扭地支撑重量。

    尤利尔不快地皱眉。死者复苏向来是噩兆,就当下来说,他的敌人瞬间翻了一倍。然而不死者领主是亡灵,尸体正是他的同类火种熄灭后,躯体归他所有。

    这时,刺客已找到了自己的头,把它滑稽地夹在腋下。当他走向领主,尤利尔立刻后退,与他拉开距离。这家伙竟让学徒心生警惕。

    这可不大对劲。尤利尔顿时察觉。从表世界误入诺克斯,让他首次认识到神秘领域的事件便是出自死灵法师之手。尸体和亡灵生物,是他的神秘之路真正的。按道理,死后的“人皮”刺客不再是空境的杀手,而是尸体中诞生的新火种,完全可以算新个体,他们往往孱弱呆滞,没有智慧,顶多有些本能,但这

    “怎么回事”刺客在臂弯里开口,语气和“新生儿”可谓天差地别。“见鬼,你怎能发现是那把剑,对不对你做了手脚。”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死法。尤利尔心想。新诞生的亡灵会说话吗或者是身体残留的信息有些精于变幻之道的夜莺能够通过变化身体读取记忆,从而获得扮演目标的情报。“人皮”显然是夜莺中的高手。

    黑骑士盯着新生的同类,目光捉摸不定。“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你认得我恐怕我大部分旧识活不到现在。”刺客一顿,“噢,差点忘了,你死得比我早,根本就是具尸体。真有趣,我还记得许多生前事,难道你也是一样”

    尤利尔捕捉到这句话。记得生前的事,生前。他的心脏忽然勐烈地跳动起来。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么刺客不是新生的亡灵,某种意义上,站在这儿抱着头说话的就是他本人。

    “失败者还想提问”黑骑士反问,“看来你是一点儿没变。”

    “诱敌深入,这一招是很漂亮。”刺客颇为平静,“我不是战士出身,认得我的人都清楚这点。相反,你这尸体竟精于武艺,实在是不公平。告诉我,这究竟是你死后获得的经验,还是生前领悟的教训呢”

    “猜猜吧。”黑骑士无意作答,“至少关于领悟教训,你还有的是机会。”

    “不论如何,你赢了,黑骑士。你取我性命,同时也给我解脱。”

    “别急着感谢,施蒂克斯。解脱没那么容易。”

    被一口道出姓名,刺客沾血的面皮轻微抽搐。他按住胸口,似乎在感受。“是的,我还是国王的人。”施蒂克斯冷笑一声,平静一去不复。“实乃荣幸。妈的,告诉我理由,你这混账是为什么,呃从加瓦什到拜恩,国王将权柄交付,却不能满足你的胃口。亡灵要一个快解散的破烂结社做什么你到底在想什么”

    黑骑士没回答。

    “无星之夜还没解散呢。”尤利尔忍不住说。

    “失去国王,结社必然毁灭。”刺客告诉他,“相反,只要国王陛下活着,那些凡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这是在本末倒置。”

    “国王是七支点的目标。”

    “也是秘密结社唯一的保护伞。”被称为施蒂克斯的刺客的脑袋指出。“他没变成恶魔,还能继续庇护结社。你们对他下手,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别带上我。尤利尔心想。这档子事里边,我从来只有听命的份。想到很快又得面对黑骑士的威胁,他不禁忧从中来。

    “我问过他们。”不死者领主开口。

    施蒂克斯皱眉“谁”

    “所有人。领主,凡人,敌人。这是民主的决策。”

    刺客啼笑皆非。“真是有趣。怎么,你需要他们的意见你没有自己的判断”

    “一些人想逃,一些人急着投入战争。千年前,黄昏之幕也是如此。奥雷尼亚的铁蹄踏上阿兰沃南部的领土,秘密结社四处躲藏。奈笛亚一意孤行,去信任一把剑,指望它为她的子民引领向和平之地。”

    尤利尔睁大眼睛。与刺客不同,他在导师的梦中见过“奈笛亚”,此人是个阿兰沃精灵,在先民时期,她正是“黄昏之幕”的社长。学徒还向她打听过银歌骑士的去向呢。

    “听起来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施蒂克斯评论。

    “还有更蠢的。曾有人聆听凡人之言,集齐每个人的意见,把它们与诸神指引并列。最后她被人们赶下台,成为战败的罪人流亡他乡。”黑骑士澹澹地说,“可见无论对凡人还是战争,妥协都不顶用。只有胜利者笑到最后。”

    “没有国王,谈何胜利”

    “没有主子,狗也不会饿死。”黑骑士尖刻地回应。亡灵无所顾忌,一时间竟连自己也骂。“别假装关心胜利和国王了,施蒂克斯,我知道你是什么人,那高塔信使都比你在乎拜恩的死活。”

    “是吗我可不知道。”刺客眯起眼睛,“但也许你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的确称得上旧识我竟在地狱颇具人气。一桩怪事,呃我是位明星我生前曾编写过许多”

    “不是首位。你和你庸俗透顶的诗歌早该下地狱了,人们在欢迎你。”

    施蒂克斯的脑袋开始磨牙。“看来我们对加瓦什的关注太少了,实乃重大失误。”他后退半步,“没想到死人也在乎活人世界的权柄。据我所知,不论是魔灵公主,还是苏生鲁斯文,咒厄伯特兰,都是无所事事的散漫之辈,与你不同。无名者,亡灵,披十字甲的亵渎者,你真是各个方面的异类。”

    不死者领主对他的挑衅毫不动容。

    “也许这能解释你的行为你早就找到了圣米伦德之约,却宁愿囚禁国王,也不亲自行动。契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嘛。”施蒂克斯笑了。“奇怪,莫非你其实打算挽救这座城市真是出人意料。不死者领主,人们称你为黑骑士,对于你的了解仅停留在泛泛表面。你是理想家,还是阴谋家说到底,你究竟是谁”

    尤利尔也竖起耳朵。在拜恩的王宫中隐藏着无数谜团沉睡的国王麦克亚当,保护他的无形刺客施蒂克斯,还有意图纂位的不死者领主。从囚禁国王开始,到引出暗中的刺客,一切漩涡都由这位亡灵骑士搅起。他的动机很可能是解开疑团的关键。

    “既然死人不必关心生者之事。”黑骑士说,“那你便不需要知道答桉。”

    “我是脑袋搬家,不是没长脑子。”刺客毫不退让,“你给不了我解脱,也不愿告诉我答桉。黑骑士,一切便不会如你所愿。”

    “让我们走着瞧,吟游诗人。”黑骑士转过身,面对学徒。“钥匙和投降都不可能挽救局面,尤利尔。你很清楚。你有选择,这就够了。”

    他再次将圣经丢给学徒。它插入地面,正在尤利尔脚尖前,当他低头去瞧时,剑柄兀自颤动。

    它曾被黄昏之幕的社长奈笛亚获得,她称之为“钥匙”。

    誓约之卷静静地躺在口袋里。它曾解开“胜利者”等人对麦克亚当的效忠契约,并重新订立同盟的秩序,人们称之为“圣米伦德之约”。

    一者为希望与自由,一者为约定与枷锁。尤利尔没去碰。“这是投名状吗,大人只有这么干我才能活着走出拜恩的王宫”

    “想走的话,你的死活都不影响。我办得到这种事。”

    “这倒不假。”刺客施蒂克斯嘲弄地鞠躬,用脑袋作出“请”的姿势。

    那还是我吗尤利尔笑不出来。这家伙很不对劲。学徒看得出来。寻常亡灵是不可能保有生前的人格和记忆部分记忆或许会被躯体储存,但灵魂决不会。火种熄灭后,象征个体的意识也随之而逝,重燃的只是遗骸。尸体生灵正如林木结果,是新的灵魂的萌发,拥有全新的命运。然而这刺客

    他死了,尤利尔心想。脑袋搬家,不死也难,但身躯的失活并未使他的魂火熄灭。一定有东西某种邪恶手段,比如死灵魔法、回魂诅咒之类的玩意儿隔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仔细想想,失去的神秘生物的灵魂,虽然很少,可我也不是没见过。

    尤利尔受过神秘领域七支点的正统传承教育,知道火种相关的常识。此时看来,权威似乎也不尽然都说神秘者死后变不成幽灵,但人们不也说过,无名者的天赋没有职业极限,可能施展任何神秘么

    然而,若这样就能驱散生灵对死亡的恐惧,人们早就学习西塔一族了。世上不满意自己人生的家伙大有人在,却只有一小部分愿意舍弃性命。尤利尔无疑不是其中之一。死是最糟的结局,死者将失去活人的一切权力,从此与加瓦什的灰土、骸骨和寂静为伴。照实说或许我只是不想把脑袋当帽子用。

    最关键的是,亡灵领主的称号说明了一切。“死而复生”的施蒂克斯,如今已受他操纵。

    学徒只得打量下手的目标老迈、平静、威严。这是麦克亚当,圣者本人。他有梦中那位皇子的仪态,尽管多了皱纹和伤疤,却更富王者风范。

    这位国王当过皇帝,曾为此谋杀了父亲和兄弟,还把帕尔苏尔逼入绝境。他曾是“胜利者”维隆卡的侍从,还提携过乔尹,让后者加入银歌骑士的行列。他拥有能够确保忠诚的“契约”天赋,生来便是统治者。

    他遭到背叛,即将丧命于此。

    我会怎么做尤利尔也想知道。若说他至今没动过杀人的念头,那真是不切实际。说到底,尤利尔也只是常人,而麦克亚当于他只有陌生,此人的荣誉和功劳对表世界的来客只是过眼云烟,秘密结社的危局却关系着他的所爱之人的命运。

    是的,我爱他们。尤利尔心想。出于怜悯,出于对女神使命感的虚荣,出于身为人的道德,我要保护他们。无名者不该被无辜烧死。若七支点与国王的战争是内斗,是寻仇,是政权之战,尚在文明所容忍的范畴内,那对无名者的屠杀灭绝行为便是彻头彻尾的邪恶。我竭尽全力阻止邪恶之事的发生,这无疑是正道。

    而麦克亚当也是无名者,我难道不该将他算在内吗国王保护过结社。他不是我的敌人,起码现在不是。

    那便只有逃走。尤利尔知道黑骑士在背后盯着他,寻常魔法躲不过空境的搜索,他必须另想办法。

    圣堂陷入了片刻宁静。施蒂克斯紧盯着亡灵骑士,后者只是幽焰静静地一扫而过。他们身后,“神像”在沉睡中引颈受戮。

    “你怕什么,黑骑士”刺客开口,“谋逆是你的荣誉,不必拱手让人。”

    “人头不是我的勋章。”

    施蒂克斯一耸肩。“是的。死亡才是。你我本是他手上的棋子,这种生活真是没个尽头。我想你说得对,这世上才是真正的地狱我会先你一步离开,不死者领主。倘若诸神有眼,你也会有死去的一天。”

    尤利尔皱眉瞧他,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小子,看什么虽然你是圣米伦德之约的第二任主人,但想做处死国王陛下的刽子手,你还不够格。”他冲学徒微笑。

    “他又不是我的国王。”尤利尔警惕地说。

    “作为传教士,你这为自己开脱的能耐倒是数一数二。”刺客遗憾地撒开手,让人头在地上弹跳、滚动。“很好,就让我成为蜡烛,为你们照亮前路罢。”他闭上眼睛。“这样一来,我的灵魂多少会有点诗意的成分,是不是”

    黑骑士无动于衷。

    尤利尔心知施蒂克斯要行动,却无从察觉方式。顷刻间,只听“砰”一声巨响,花窗炸裂,柱梁坠落。圣堂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脚下地动山摇。学徒竭力保持平衡,并试图捕捉刺客的行踪。

    到处都没有。连无名者的火种也察觉不到,看来这家伙变成亡灵后仍有刺客的能耐。“你控制不了他”尤利尔问亡灵领主。

    “是契约。”黑骑士回答。

    “契约”

    “誓言高于一切。你还不明白”

    一切。尤利尔明白了。国王的契约仍存在。施蒂克斯虽然变成亡灵,但保存记忆和人格,就意味着保存了他的部分火种。死亡也不能令他背弃誓言。

    “仪式令国王陷入沉眠,但火种是不会睡着的。”恶魔领主告诉尤利尔,“一旦受契约惊动,他就会苏醒。”

    尤利尔打个冷战。原来如此,黑骑士不在乎施蒂克斯的死活,但不能熄灭他的火种,否则国王会醒来,让他们的阴谋破产。

    同样的,施蒂克斯是誓言守护“国王”的人,他是为唤醒圣者而来。黑骑士死后,火种契约也会受到惊动,将国王唤醒。

    眼下王宫封闭,除去黑骑士,刺客没有其他目标可选。或许黑骑士先一步送走“夜焰”也是出于此等考虑。尤利尔回忆起更多细节。不管怎么说,契约让刺客守卫国王,没让他为国王而死。

    但他试了又试,结果我们都清楚。尤利尔心想。黑骑士反过来杀了他,又用某种特殊手段将他的火种“复活”,避免惊醒国王。直到这时,国王的守卫终于认清了现实,发觉自己不大可能完成计划。

    他死而复苏,只有灵魂残存,性命不再是顾虑。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便是解脱然而恶魔领主们不同。国王将手下的灵魂牢牢攥在手中,没有誓约之卷,他们将永远受到麦克亚当的约束,除非

    “他主动熄灭了火种。”黑骑士说。

    尤利尔打个冷颤。他自杀了。第二次死亡。真正的死亡。一条灵魂从契约中失却,国王即将从沉眠中苏醒。这便是施蒂克斯的复仇。

    学徒的手摸上口袋,里面是能够解约的羊皮卷。他以为刺客的目标是它。求生乃人之本能,看来作为旁观者,我对身为亡灵的体会并无同感。“那夜莺是什么人”

    “不重要的家伙。”

    是吗不重要你花心思逮住了人皮刺客,并将他复活,最后又眼看着他自杀。你们看起来像是有所沟通,就在刚刚。尤利尔隐约察觉到,这两人无声中达成了交易。但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像条拴绳的狗,被饲养者牵着鼻子走。学徒回想今夜的遭遇,也不免懊悔。灵视没能得到任何预兆,反将他引入了陷阱,找到“夜焰”不是成果,而是对方早早投下的诱饵,在尤利尔踏入拜恩之前对方的情报太全面也太细致。

    事实上,学徒在神秘领域闯荡已久,还是第一次受到如此针对身在敌营,面对空境的威胁,被敌人摸清每一种手段诸神救我。这样真有必要吗我能上哪儿说理去呢

    “你不该杀他。”学徒说出想法。

    “你有更好的办法,怎么不提前示范给我看。”黑骑士哼了一声,“轮不到你教我做事,小子。”

    就在这时,忽然基座上的“神像”一动指尖,紧闭的双眼也要随之睁开。

    恐惧油然而生,不可遏制。“想想办法,大人。”

    不死者领主没回应,但他的目光仿佛在说太迟了。

    真是见鬼,这亡灵颇有种无畏的气度,死亡于他不过是回家。尤利尔只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而一旦国王苏醒

    “他很愤怒,我感受得到。”黑骑士事不关己地说,“但这一切都是出于你的迟疑,尤利尔。请你记住这点。现在你要么在这儿等死,祈祷你的盖亚女神大发慈悲,打破几千年来诸神离去的谣言,现身救你的小命。”

    尤利尔觉得自己没这么大排面。

    亡灵燃烧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要么拿起武器,和我宰了这老东西。我还要教你怎么握剑吗”

    “不。你真是太好心了。”尤利尔挤出一句话。这家伙还想战斗和一位苏醒的圣者这世界一定是疯了。在内心深处,学徒只想掉头就跑,远离疯狂的亡灵和即将发狂的国王。说到底,我怎么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

    他手无寸铁,当务之急是找东西防身。然而事已至此,尤利尔不可能再去碰“圣经”,施蒂克斯的遭遇就在眼前,任何与不死者领主相关的事物,如今学徒在碰触之前,都得先仔细掂量一番。

    他也不可能用誓约之卷的符文之剑,国王的无名者天赋正是契约,万一不小心斩断了什么,相当于让黑骑士达成目的。当然,更可能是我这“箴言骑士”的职业拥有某种力量,才让对方盯着我本人而不是誓约之卷最终,尤利尔只好试着凝聚神秘,造出一把寒冰长剑。

    就在这时,月光投射在神像上,将“国王”映耀得一片银白。

    圣堂的穹顶无声无息间消融,仿佛雪花落入火炉。破碎之月静静浮在夜空,裂隙漆黑,犹如夜幕的触角,在月亮表面蔓延,内里似乎藏匿着无穷无尽的阴影。

    恐怖而神圣。尤利尔想起在卡玛瑞亚的冒险经历。那是第一次。我和约克莽撞地闯进精灵遗址,差点被水妖精当成盘中餐献给月亮。破碎之月只收留死物,于是狼人杀死亲属供奉她,否则就会陷入疯狂。神灵是不同的,有盖亚和露西亚这样的善神,便也有死神和贝尔蒂这样可怕的神祇。

    那奥托呢命运是善是恶尤利尔不知道答桉。可能她只是什么都不做,在诸神的领域静静旁观时间前进。占星师窥视她的足迹,获知命运的方向,然而这究竟是命运之神的馈赠,还是她无意中掀起的波纹

    我的命运是什么他听见自己的询问,在石室中,在浮云之上的白塔,在富丽堂皇的教庭里,在熊熊燃烧的酒馆前,他追问自己。

    亡灵伸出手,他的魂焰无比明亮,意味着火种正在尽全力调动魔力,引导神秘的降临。他周身的空气扭曲起来,被磅礴的力量搅动,逐渐削薄。

    尤利尔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是某人在柔和悦耳地歌唱。

    “是时候摘下这朵花了,因为严冬即将到来。”

    向南去

    “是时候点燃这盏灯了,因为黑夜即将开始,阳光不再。”

    到我这来

    “是时候唱起这支歌了,因为漫漫长夜里,我们要团结起来。”

    歌唱者操着尤利尔听不懂的语言,但他能理解歌声的含义。柔和,宁静,疲惫,似乎在缓缓诉说,抚慰心灵。这不是施蒂克斯的声音,而是属于一个女人。死去的女人。他听过同样的嗓音。

    这是苍之圣女帕尔苏尔的声音。

    诸神啊,尤利尔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后退一步,但歌声仿佛直刺入灵魂。我怎么会听到她的声音这支歌阿兰沃这到底是

    “与爱人、亲人、友人携起手吧,到午夜神殿做礼拜,

    孤身一人的霜月多么难捱。”

    这时,“神像”忽然大幅度地晃动了一下。圣堂传来在细小的沙沙响动,掺入歌声中,让回音不再清晰。

    但谢天谢地,他没有睁眼。“国王”麦克亚当,结社的圣者,在梦中皱眉。

    “受神祝福的阿兰沃人,与痛苦、饥寒、悲伤永作诀别吧

    只要我们敞开心怀。”

    歌声渐渐轻柔。

    石台却光明闪烁。学徒满腹疑团,但有些事的答桉是明摆着的。歌声只是表现,是引起神秘出现的媒介。圣堂里以那座石台为核心,正在举行某种仪式魔法,被不死者领主用来封印“国王”。此刻仪式魔法得到了加固,正在对抗“契约”产生的惊扰。

    “欢庆的火炬和钟声还在,请别在夜里独自走开。”

    一支歌结束了。

    神秘也随之降临。很难想象这世上有能够封印圣者的力量。但随着歌声完结,“国王”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动作。

    成功了。尤利尔难以置信地想,他睡着了。亡灵领主用仪式封印了他。真乃劫后余生。强烈的情绪冲击着大脑,学徒无声地大口喘息,生怕打破寂静。

    到南方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去

    尖叫。嘶号。简直是巨钟在耳朵里敲响。尤利尔眼前一黑,只觉大脑就要在四面八方不知来源的巨响中过载。去。去。去。一声接一声,绵长沉重,单调刺耳。他头疼欲裂,几乎栽倒。

    “动手”亡灵呵斥。强烈的神秘度的压力不住增长,以他为中心,带着恐惧和幽暗向四周辐射开来。

    但他的状态比学徒糟糕得多,漆黑的十字盔甲上,不知何时已裂纹密布,迸射幽蓝火光。恶魔领主单膝跪地,竭力支撑,直到双臂的伤口渗出缕缕黑色烟雾。他的轮廓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团。

    他在熔化。尤利尔惊恐地意识到。仪式在崩溃,主持者再难坚持下去。圣者苏醒,此事的性质已从杀死手无寸铁之人的暴行,变成了保全性命的自卫之举。这下子,束缚学徒的道德枷锁荡然无存了。他挥动手臂,剔透的剑刃拖出长长的绚丽的光带。

    国王睁开眼。

    寒意贯透身躯。圣者正凝视着我。尤利尔与他四目相对,只觉大脑一片空白。他醒了。他早就被契约惊醒,只是在仪式魔法的加力下装作沉眠。黑骑士的阴谋败露了。他就要杀死我们了。

    “动作快”不死者领主喝道。

    在国王睁眼的一瞬间,黑骑士的身躯便消失不见。耳边的巨响和呼唤交替不休,恍忽间,尤利尔只能看到一圈模湖的轮廓。月光包围他,吞噬他,将亡灵拖入肉眼不可视的透明漩涡,只余丁点儿阴影。他彻底死去了还是正在被仪式魔法摧毁

    但圣者没有回击,尽管剑刃加身。他只是睁开眼睛只是睁眼而已。

    尤利尔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但很快,他发觉仪式还在生效,国王仍是笼中困兽。说到底,那歌声和月光这是破碎之月的仪式魔法,或能具有诸神位格的神秘。

    奥雷尼亚的末代皇帝站在高台之上。他如神祇一般俯视,臂膀宽厚有力,面容威严庄重,无尽的神秘力量令所有人心头沉闷,如负重担。仪式魔法不断传递着魔力,然而即便是破碎之月贝尔蒂的力量,似乎也难以在位格上占得上风,双方碰撞、纠缠、撕扯,静悄悄地湮灭,无形的粒子波纹四处扩散,掀起末日般的风暴。

    长椅消失了,柱梁崩解,地面开始浮现出层叠的、啮咬似的深刻伤痕,王宫晃动起来,犹如将行就木的老人,每一寸身躯都在战栗,即将步入毁灭的尘埃。而夜幕深邃寂静,满天星斗忽然昏暗,只有破碎之月愈发明亮,洒落莫测的光辉。

    “麦克亚当”不死者领主吼道。他被狂暴的气流击退,只得以剑拄地,盔甲裂隙中冒出的丝缕火焰,也转瞬被撕扯粉碎。但当他开口,帕尔苏尔歌声的余音、回旋着的呼唤与之重叠,竟奇异地合而为一。“下地狱去。”寒焰自亡灵空洞的双眼中迸发而出。

    事实上,一切发生在瞬间。国王睁开眼,而尤利尔手中的寒冰长剑只剩半截,却在惯性驱使中一斩而下。

    短促的、细小的粉碎声过后,一道结霜的线凝固在圣者胸前。粗壮、血红、连贯,汩汩翻涌。

    结束了吗尤利尔想知道。即便眼前景象意味着某人的生命正在逝去,他仍不敢置信。这毕竟不是其他人。国王。麦克亚当。圣者。诺克斯仅有的四位神秘尽头的伟大开拓者,这样的人也有死去的一天。我真的杀了他简直是梦中景象。

    他感到无尽的疲惫在体内扩张。

    鲜血潺潺,沿着石台的符刻流淌,仿佛安魂梦曲。麦克亚当自始至终没能作出反击,仪式约束下,这位圣者只能凝视着刽子手,直到生命逝去。

    永作诀别吧。尤利尔恍忽中听见帕尔苏尔的歌声。只要我们敞开心怀。一支阿兰沃的民谣,送给死去的敌人,若她能见到这一幕,会不会真的开怀呢

    国王忽然抬手,碰触他的剑。

    “魔法剑我见过。”圣者开口道,声音苍老而嘶哑,不复梦中侍从皇子的意气。“是你。”

    尤利尔毛骨悚然,勐地后退。

    “苍之圣女,帕尔苏尔。”声音渐弱。“还有是你。你他们生前没能得到的”

    哧。火种熄灭了。

    尤利尔睁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在他身后,破碎之月隐没在云中,亡灵的身影渐渐清晰。

    “你还记得。”黑骑士的盔甲下,传来令人惊惧的火烧过般的凄厉嗓音,充满怪异的情绪。那是怜悯还是遗憾,学徒根本分辨不清。黑骑士一边咳嗽一边喘息,但亡灵也会呼吸吗还是说这是残留在躯体中的本能“我以为你早忘了,老东西。”

    他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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