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坤宁殿前。
门口的内侍颇为枯燥地看着面前的无人宫道,连日的寂寥不语,令他们对一切来往宫人的去向都变得极为有兴趣。他们迫切的渴望能打探到别得殿阁的动静,然而到今日,整个掖庭似乎都对颢蓁失去了耐心,鲜少再有人从他们面前经过,以至连慈寿殿派人虚情假意的问候,都显得珍贵异常。
唯一能瞧见的,只有每日清晨进出的女尼,那些自称脱尘避世却愿意来这最是非之地的女人,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活人的生气,洁净庄严得叫他们害怕。一天天,一阵阵,一段段规律且乏味的敲打声,于他们更甚过无形的笞杖,刺痛他们的耳朵。他们伫立在颂吟之外,却对境界的里面不禁好奇:这惹人生厌,灭人心智的佛号,究竟是怎么虏获了颢蓁的青睐?
而今天当值的一人,正打着哈欠,眯起的眼角忽然瞥见一个影子出现在余光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谁,全身呆住,冲身旁的另一人“欸”了一声,偷摸摸的打手势。那人年纪大他几岁,懒懒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愣不过一刻,已经忍不住笑意,唯唯诺诺的跑到中间向来者作揖。
是赵祯来视望颢蓁了。没有周成奉,没有阎文应,没有任何的贴身内侍,只有他自己。
无怪他二人皆在心里感到高兴,即使他们也说不清这是否能意味着,椒房终于要从这死气沉沉中脱离出来,但他们还是为此而激动,一时忘记去通报内殿。那模样,仿似守了三个月空闺的不是颢蓁,而是他们一般。直到赵祯走近跟前,年长一点的那个才想起来,应该即刻知会里头。
但赵祯拦住了他,他既孤身前来,就是只打算独自与颢蓁说说话,并不愿意如此正式。
二人替他打开坤宁殿的门,他一踏进去,迎面便见到芹香在殿前清扫着毫无尘埃的庭院。见着赵祯,她赶紧放下手头的家伙,对他福了一福。
赵祯点点头,望了望四周,笑问:“还有这么多人闲着,怎么你不在圣人身边伺候,却干着这活儿?”
芹香怯懦的回道:“不敢瞒官家,实在在里屋也不晓得能作甚,只好来扫一扫院子,还能有些事忙。”赵祯一怔,倒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答话。芹香以为自己失言了,短促的吸了一口气,咬着嘴唇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赵祯察觉到了她的拘束,便继续边向里走,边和气的说:“圣人近来无恙吧?”
“无恙...”芹香道,却又想起颢蓁是对外称不适,立马改口,“都...都是天气骤变才身上不舒坦,也好很多了。”
赵祯淡淡的说:“无事便好。”
接着又瞅见惜墨背对着他们站立,身旁鸢姒正坐在中廷的阶上,手拉弹弓,不知对哪儿瞄准呢。芹香上前一步提醒她起身,她们这才注意到赵祯,齐声道了万福。
赵祯有些疑惑:“你二人怎也闲下来,难道圣人不用侍奉?”
鸢姒道:“圣人在诵经,不喜欢奴婢们在身边打搅。”
“圣人这是真的转了性,开始向佛了?”赵祯觉得奇怪,随口道,“朕听闻她寻了不少尼师入宫,还在奇说分明以前她最不理这些,且既然身子没再有病痛,有力气该向娘娘去请安才对。”话是这么说,不过没有什么怪责的语气在。
“身上的病是好了,心上的还早得很。”惜墨冷着眼蹦出一句。这话多少有些冲撞的意味,芹鸢二人不由得把心绷紧,全然不懂平日温吞的惜墨怎添了这么大的胆子。
赵祯瞥了她一眼,没有责备,只走到颢蓁的屋前,推开门进去了。
虽有郭氏提醒,屋里的浓香依旧没有丝毫削减的意思,如熏烟似呛灶地直窜入了赵祯的鼻腔中,令他倍感不适。
他在原地定了一定,隔着重重叠叠的锦帘,听到有人低声吟诵着经文:“今世恨意微相憎嫉,后世转剧至成大怨...”
赵祯默默走到颢蓁面前,自上而下的看着她阖眼诵经,显然这些内容她已经背的十分熟稔,完全不用看了。不知为何,他希望颢蓁能自己注意到他已经来了,于是他一句话也不说的立在一旁等待。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来独去死生...”颢蓁不间断的叨念着,好像没有人能抓住她的神思,没有事情能引起她的关切。她的神情寡淡如浅烟,声音无味似嚼蜡,看不到往日嚣张跋扈的影子,听不到以前疾言厉色的争辩,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郭颢蓁。
面前的这个人让赵祯感到陌生,是一种断绝了缘分的陌生。他没想过仅仅十几天不见,颢蓁就令他越看越不懂,越听越害怕,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要阻止她,轻呼了一声:“皇后...”
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颢蓁紧闭的双目开始不住的颤动,但她极快的平静下来,没有睁眼,而是继续默念下去:“主上不明。心不察照。任用臣下。臣下存在。浅度能行。知其形势。在位不正。为其所调。妄捐忠良。不当天心。甚违道理臣欺其君。”
赵祯听完,不怒反笑,注意到放在一旁的《平等清净觉经》,故作轻松的调侃:“就算是佛经,你也能从中找出讥讽我的词,可见一点没变。”
颢蓁平息静气,沉重的眸子张开一条缝,没有回应他的话,只是沉静地问:“官家为何事而来。”
“你对外说身上有疾,我来看看你好些了没。”赵祯坐到她身边,柔和的说。
颢蓁的眼皮抬也抬不起来,惟有盯着地面,短促的答:“现在瞧见了。”
“瞧见了,你很好…”赵祯张着嘴,却没继续往下说。
颢蓁在鼻子里闷闷的呼了一口气,忍不住替他解除尴尬,问:“不止是这点事吧?”
赵祯颔首:“既然已经好了,不妨明日起就打开殿门,就去慈寿殿请安吧。”
颢蓁闻言,眼珠往他脸上转了一瞬,随即冷笑道:“容我说一句,照理官家时不时也该去向娘娘请安,可我也不记得多久没有听到你们之间有母慈子孝的故事,此刻却要让我去替你尽那乌鸟私情,枉做好人吗?”
“还是这么相逼咄咄。”赵祯在心中叹了一句,但还是耐着性子,脸转向她说:“没有要你做好人,只是身为皇后,该尽的责要尽到,你从前不是最看重规矩吗?”
颢蓁无力的脸上挤出一丝嘲讽的笑,眼睛始终对着地面道:“官家不说,我都不记得自己是皇后,也不晓得自己守了规矩,以为从来做得除了败兴即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