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原先最厌恶在皇城里招揽宗室子弟,天圣年间,章献毫不吝惜将殿阁分给他们住,亲王贵胄也想方设法的把人往里面送。不过随着他年龄渐长,这些人就被他授意身边人寻觅由头逐个赶出去了。也因这这一层,永年入宫竟然无同龄的娃娃一起读书。
无论讲堂这位吕润章是多么老资历的宫教,在外两百人一起练字怎么都比一个人诵诗有趣多了。永年虽不言表,但愁眉愈紧,哀叹连连,都叫许氏听着好不心惊。
依她的话说,小娃娃能有什么该叹气的,那是大人的事。
赵祯看着许氏替永年诉苦,嘴角隐隐含笑。硬要分辨,这其中确是有他横插一手,叫人偷偷释出罚俸的消息,才会搅得孩子如今纷乱辛苦。
他对匀婉笑道:“的确赖遂国夫人心急了点,永年才将将四岁,朕当年入资善堂都没有这么早。不过授了官的子弟,还是养在宫里,难免要求会高些。”又对许氏看似随意的说:“论起亲来,永年该叫大娘娘一声祖姑(姑奶奶)。娘娘疼他,崩逝前就允诺下了他以后的班职,这虽是打娘胎里带出的福泽庇佑,但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现时教导严厉了些,对他日后可有好处。”
匀婉冲许氏莞尔,暗暗却使着眼色道:“官家说得是,夫人就只管耐下心来照料…我闻说这些天刘崇班胃口比入宫那阵好了很多,若孩子太累,就让厨娘多预备些好的吃食。”
许氏听着赵祯匀婉均没把这当一回事,便有些不豫。兼之想起苗继宗的书信同样被匀婉回绝了,有些生气,不自觉就提高了声调,偏要分辨几句:“正因为我耐着心照料,才瞅出刘崇班累坏了,再说先前娘子自己也嫌吕宫教不够妥帖,现如今怎么绝口不提?”
话辅一出口,她已后悔,这不是当着赵祯的面数落自己的女儿吗?
“哦?”赵祯没有深究,反而看起来饶有兴致的向匀婉问询,“吕润章有何不妥之处?”
匀婉从容对道:“哪有不妥,不过是妾身见着他布置下临帖隶字(楷书)的功课,没用寻常的永字法诀,就胡乱开口对齐国夫人提了几句。其实回来一想,临什么帖根本不妨碍习字,人家师傅弟子间有自己的诀窍不外传,我说多错多,反倒显得妾身少了见闻,就羞于再谈起。”
说完,她恭顺的低下头,随手拿起了一颗乳酪樱桃含在口中,细嚼不语。许氏即便不明白为何匀婉好像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但也适时的收了声。
“原就是觉得你细心,本想把永年给你抚养,没料到杨美人更喜欢孩子,才送去了她那儿。”赵祯平和的瞧着她吃东西的模样,笑言,“我将永年召入宫中眼看将要满月,可每每宿在雪香阁都少与他有闲话,此刻竟连你都知道他在学什么,我却丝毫不晓得。”
“前朝事忙,这点小事何需劳官家烦心。”
“理是这个理,情面上到底抹不开。”赵祯静心想了一下,唤阎文应进屋吩咐,“你去资善堂和杨美人处,将永年连同吕润章一起带来。”
匀婉眼波一晃,还没来得及反应,阎文应就答应着离去了。
匀婉眼看他话已出口,如此情形,再要拦阻知是无用,遂顺势问:“召师徒二人过来,官家预备要考考他?”
许氏闻言,心头一紧,猛地想起愧云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永年根本没学过《礼记》,吕教授以为他学过。官家倘或对他上心,势必要问起,这若传到官家耳朵里,哪天官家来了兴致要考他...
又听匀婉亦在旁柳眉舒展的稍稍打岔:“方才自皇后的坤宁殿有口谕传来,说明儿个要去慈寿殿请安,想必后宫的事可以安枕了,让官家难得今天能有些兴致。”
“嗯,后宫这几日还算平静。”赵祯随口应着,眼神略为飘忽,瞅见窗案上有一盆乳白兰花,残瓣结在枝头,不知何时会坠。他伸手指上去,疑道:“已经不是花期,何不换盆别的?”
匀婉听出来他不打算聊颢蓁的事,便让拂玉从盆中掐下来几片花瓣,放在手心,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在琼洁的瓣面上划过一条鲜红痕迹。
“官家可别怪笑话妾身。”匀婉玉指轻轻捻了捻它,竟沾染的指尖绯色盈盈,再递到赵祯眼前,“这株兰花的品名唤作观堂主,花白汁彤,能做晓妆用。妾身偶尔起晚了,不及打扮,随手沾到脸上就出去见人。又图它比胭脂淡雅,不舍得丢。”
赵祯握着匀婉的手,向她樱唇涂了一笔,立时生出几许粉色,更随口吟道:“薰兰窗下拈兰嫔,偷染匀婉红霜匀。知是一朝春色懒,残花败落点新唇(作者乱作)。”因有许氏在旁,直羞得匀婉窃笑不止。
三人闲谈一阵,就听有内侍进来报:“官家,吕宫教到了。”
匀婉适时收敛了笑意,咸淡不露的说:“资善堂比雪香阁远这么多,吕宫教还能早人一步,真是半点不疏忽怠慢。官家,妾身应当回避才是。”
赵祯点点头,命人将屏风拉上,独剩匀婉在内屋,然后起身出去外头令吕润章进来。许氏正打算跟着他走,匀婉拉住她的手,默默留许氏在屏风后陪自己。
吕润章显然明白召见的目的,进了屋只顾作揖,别的一句话不多讲。
赵祯直截了当的说:“传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问问永年在资善堂学了些什么。都读过哪些诗了?”
“陛下,臣只有布置临字的时候,才让永年背诗。永年年幼而颖慧,入宫前已能解读《礼记》,那些诗文反倒显得没那么急迫。”吕润章不紧不慢的答道。
赵祯听了十分欣慰,却暗暗有些不信:“朕曾以为四岁就封他崇班会太早,倘使此话当真,竟是要快些授官了。《礼》都能解,那他现在读的是?”
“回禀陛下,臣欲从《春秋三传》讲起,近日已经解到隐公十一年,庄公那段了。”吕润章顿了顿,用干涩苍老的声音补充道,“只不过庄公的事迹太过计孤心远,臣疑心永年不能听懂,还未仔细察验过。”
“庄公的心思确实尽是辗转婷婷,弯弯延延之笔。”赵祯颔首赞同,停了一下又略为担心的说,“但永年四岁就蒙学,读这些杀伐结盟的内容,会不会太早。”
外面这样议论着,许氏在里屋极为不安,围着匀婉来回踱步。
“你说这可怎么办。”她虚声问,“等下永年一个也答不上,官家该不会怪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