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罪尚不至于,顶多看低些。”匀婉将许氏拉到榻上坐下说。
许氏的目光在她清冷的脸和雪窗读书纹的屏风间来回蹿悠,不满的皱了皱眉:“你怎地半点不心急?”
“我为何要心急?他的事我本来就不大在意。”匀婉一副云淡风情的表情,但语气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她沉寂片刻后,又以安慰的口吻劝道:“你放心,即便是你照料看顾着他,官家懂你胸中无文采,迁怒不到你这里。”
这话令许氏觉得刺耳,小声呵斥:“又讲这种不知情达理的话!”
自此便不再搭理,待半晌过去,听屋外阎文应走进来报:“官家,刘崇班到。”
赵祯等得有些久,但没展露不耐烦,只吩咐:“快进来吧。”待永年作揖问候完,他很是亲善的招呼:“永年,往朕跟前站站....入宫多少天啦?”
永年老实站好,毕恭毕敬的答:“启禀陛下,二十七天了。”依旧是稚子老成的腔调。
“好...好,不必这般拘着。”赵祯笑着打量了一圈他的身形样貌,只见他内里着一身烟色对襟褙子,外披童子戏鸭纹交领长袍,因腹围系的宽厚,纵然没有太多层料子,看起来也很暖和。再配合他红润脸色,极有朝气的模样,赵祯点点头,喜欢道:“看来没有娘亲在身边,雪香阁里也没亏待你。”
许氏在后面听见,偷偷啐了一口,双手环抱在胸前嘀咕:“那女人一天到晚心思没花多少在永年身上,便宜却任她捡。”
“是不是真的没上心,现在还看不准。”匀婉拍了拍她的胳膊,悠悠然然的说。
其实在妃子的阁中见臣下始终不太体面,所以赵祯不打算赐吕润章座。更碍于没有师傅站着却让徒弟坐下的理,让永年坐过来的念头就跟着打消了,只好继续都杵在那儿。不过他还是体恤臣下,对拂玉吩咐:“你去向苗才人讨些蜜煎来。”
拂玉答应着,绕进里屋,匀婉已经笑吟吟用手指着方才三人用的乳酪樱桃的小楪。拂玉把果子端起来,摆到外面一张两足绿漆朱绘花几上。众人心中都明白这是还未考试就已经先下了赏赐,师徒两个连忙谢恩,然后隔着面前屏风向匀婉作揖。
赵祯看永年尝完一口,才过问起在资善堂读书的情形。永年于是将这几日读的内容大体叙述了一遍,赵祯听着倒是和吕润章说得差不离,又叮咛:“这些故事文深意奥,能学的准,体悟的深才是好东西,否则要走岔路。你能记住多少?”
许氏知道永年根本记不住,才要担心,却闻得永年回说:“宫教教多少,臣就记多少,但始终不曾得空温习,总担心着久了会生疏,对不起宫教的教诲。”
赵祯看他答的得体,和善的说:“齐国夫人也心疼你辛苦,明儿个就让她带你去教坊看傀儡戏。”
永年又谢恩后,赵祯故意拿腔拿调的吓唬:“但等下考你学识断句,得答的好才行,答不好可什么也没有。”其实永年答出什么来,他都是要赏赐的,又因永年自称不得空温习,遂对吕润章指示:“你头里说教到《庄公》的事,就依着这个考考句读吧,不必往深追究。”
所谓不必往深追究,就已经把这个考察的范围规定下来了。那些君臣礼仪都不用管,音韵三十字母,作文亦先搁着。毕竟是早早入学的孩子,这不算偏袒,永年再聪明,也比不了旧时那些“四岁能着文”的神童。
而《庄公》一篇,全是郑伯占领许城后的所言所感,结尾道明了他是如何懂礼,如何被君子称颂。这可以是为君之道,也可以是为臣劝讽之词,因为不深究,也就不用理会。
吕润章显然是有备而来,赵祯才吩咐完,他就拿出一本字帖。字帖本是描红(临字)用的,所以上面不会有圈点标注。他翻到新近的内容,看似随意的指着一句“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一直划到最后的“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让永年读。
这段赵祯当然熟稔,但对依规制才蒙学的八岁幼童来说,都有些艰涩懂,更何况是永年这样更年小的。里面有个不算困难的陷阱,倘或孩子不能理解文章意思,想取巧看到“也”字就断句,那在“将使祸也”这四个字上就会犯错。
永年认真看了一遍,回忆半天,再三斟酌后,才敢落笔在描本上画圈圈点点。接着从“吾子其奉许叔以抚柔此民也,吾将使获也佐吾子”开始读,一遍下来童声奶气磕绊很多,但该断开的地方大部分都断开,已算不错。
吕润章看赵祯的表情悠哉,明白他尚且对结果感到满意,自己当然不能和他唱反调,于是慈蔼的说:“好,能读成这样,是用心听讲,通晓文意了。”那话的意思,自然是自己教的好,只要用心听课,四岁的娃娃都可以离经辩志。
永年不知是否故意捧他的场,恭敬的说:“是宫教教的好。”
“都是承蒙陛下抬爱。”吕润章笑着把功劳推到赵祯身上,自己开始盯着描本,沉吟片刻,掌心向上,伸出两根手指在纸上扫过,最终定在一句,缓缓道,“既然能读完,那么通篇的意思,还能说出来吗?比如你读过的这句‘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以礼悔祸于许’,悔祸该怎么解呢?”
永年记得,这段是郑伯对臣下说的话,悔的祸是郑伯占领了许城,并派人入城辅佐城主。其实就是攻城掠地,损伤了许城的百姓粮财,造成了罪孽,所以叫祸。而悔这个祸的是天,那么言下之意就是自己死了以后,天会将许城归还给当地的百姓。
但他知道这里头还有更深的意思,即便他不懂,也背书似的回答了出来:“郑伯占领了许城,并派人以辅佐为名驻扎城里,实际将许城纳入自己国土。他表面说自己驾崩后天会悔祸,其实是自己活着的时候绝不会相还,言死后意生前,由此可见悔祸是为图一个好名声,深藏机心的奸滑之词。”
赵祯不动声色默默听着,心中却十分不满,暗暗埋怨吕润章怎么是教的这种东西,此篇如果往好了学,分明是讲郑伯如何的守礼,天下都赞扬他的处理方法才对。
吕润章也是听得奇怪,因为这根本不是他教的,但一个四岁的孩子如果无人指导,怎可能说出这种头头是道的话?可惜今日他被叫来,只为考试,不为质问,是以他明白不太好当场对峙,惟有硬着头皮去与这个孩子计较一番,看能不能扭转赵祯的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