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云正在说话,岳额领人端着几楪果子点心进屋,万福后将果楪一盘一盘摆到愧云手边的案几上,喜滋滋的说:“遂国夫人来得巧,刚刚官家才特意遣人送来毫州上贡的御枣,还有洛阳、密县的冬桃。”
碧袖捧着另一份走到杨婠身边,亦转头对愧云笑说:“今年冬天的情形夫人知道,哪儿哪儿收成都不好。方才他们还对奴婢提起,说就是给皇家种的枣,也有人敢进去偷,还寻思御前的东西,一根木头都是宝贝,连树皮一起给扒了吃。就现在入贡的这点儿,还是当地派人看守,才能勉强保的几株。”
话音未落,杨婠突然打了她的手一下,嗔道:“你少拿饥民的事讲笑,若非饿坏肚子,能有那个胆子?外人知道的是你嘴咸舌涩没话找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本位把你教成这样。”
“娘子莫要怪她。”愧云适时的打起圆场,“就算真有外人,谁不晓得雪香阁的杨美人最慈悲心肠,见不得百姓受灾。”
“你别抬举我。”杨婠笑了笑,接着轻轻叹息一声,“不过要是宫中各个都似你一般懂我,是非能少许多。”话讲完,才猛地想起来似的,指着果子道:“我这边不爱开荤腥,你凑合着用些果子先垫一垫,要是嫌没滋味,那盘海红渍索粉是甜口的。”
“莫说奴婢在府里也爱吃枣儿,得幸能食御贡之物,奴婢岂敢不用?”愧云捡起一颗,掩嘴轻咬一口,咽下去后说,“淮南的枣和京里的比起来,好像是大点甜点。”
碧袖掩不住神气活现的模样,搭茬道:“娘子,这盘本来是端到福宁殿的,不过官家赶着去前朝没动,直接就转送到了咱们阁子。”
杨婠莞尔不语,昨夜宿在福宁殿的是尚馥芝,照理也留了点给她才对。
“那奴婢岂非浪费了官家的心意?”愧云尽量不露痕迹的奉承,“其实娘子何必在意别人,只要官家懂,足矣。以前就听说,即便是宫里,冬天还得要靠储粮才行。现在有好吃的果子,先紧着送到娘子的居所,不正表明官家惦记娘子爱用素菜不爱荤腥。”
杨婠赶紧摆摆手:“哎哟哟,我见过你几次,竟算白见了,从没发觉你嘴里渍了蜜——好啦,咱们说回永年。齐国夫人对他的好,我真是瞧在眼里,兹要有什么新鲜有趣的,她都第一个带永年去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呀,就喜欢人家讲话开宗明义,你千万别对我藏着掖着。”
一扯到永年,愧云的脸又笼上薄薄一层愁云惨雾,苦叹一声,摇摇头道:“奴婢岂敢隐瞒...说起来官家让吕宫教思过自然是为永年好,但倘若师傅们皆认定永年愚钝难教,以后只挑那作答容易出不了错的学问——怕也称不上学问——打发应付他,不是白白浪费永年的光阴?”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杨婠笑道,“我原打算体谅你护子心切才说傻话,教不教,教什么哪轮得到宫教们多嘴,全凭官家一句话而已。可眼下连官家与苗才人都体恤他辛苦,前段时间功课紧,我瞧着这孩子也确实是累,怎么独独你这做娘亲的倒不觉得?”
愧云的语气略略无奈,强打精神般的说:“永年是独子,先夫对他万般宠溺,也曾说不用求取功名,只要快活就行。可奴婢觉得必须严宽相济才好,否则变作膏粱纨袴,快活是快活,却污了宗室的名声。奴婢遂不顾先夫的意思,就早早替他申报上宫里的办学,确实相比之下未免苛待了些。”
“他是儿孙福自有,你是严母不败儿,未必就哪个有错。”杨婠和悦的说。
愧云狠命点点头,眼睛却不禁红了一圈:“有句话不该说,但再苛待,再宠溺,已是先夫还在世时候的故事。人既然已经殁了,永年又指望不上他没用的娘亲,只能指望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湿濡的双目望着凌乱的窗格,继续道:“奴婢唯一得以替他做的,就是仗着先夫与章献娘娘沾亲,不顾廉耻的恳请官家准许他入宫。没求他显祖扬宗,但求不要玩物丧志——绝非说齐国夫人带他游乐不好,只是归根结底,奴婢费尽心思将他送进宫是为读书,若为嬉戏,在府里不是更痛快。”
“确实算殚思极虑了。”
她越说越悲,在座也无人敢打岔:“娘子别觉得永年看似老成,可他到底还是个娃娃而已,世上有哪个娃娃不想娘亲的?贱妾丧期才过,就将他送进来,已经骨肉分离,日里思念亡夫,夜里守着永年的旧衣,更是寸心如割。姑家怨奴婢狠心都罢了,嫂嫂骂的才不中听,只是不敢在此赘述脏了娘子的耳朵。”
“整个家里,以后就全靠他一个人,现在求全责备,也是为了让外人不敢欺侮他是寡妇养大的没本事。若不为这些,奴婢根本希望他能时刻守在身边才好。”她边说边不住用手绢轻拭眼角红泪。
一席话真是让在场各位直觉东风号悲,秋云含泪,慈母强吞声,护子情赤诚。
杨婠亦频频颔首,语带心酸:“倒是我忘记你孤孀无依,必有诸多难处不足为外人道,等下齐国夫人带永年来了,我定要他好好对你尽孝——”她打住话头,对碧袖疑道:“说是说,永年怎么许久未至?”
“兴许是齐国夫人顾念刘崇班冬日贪床,不舍得叫他,奴婢这就去看看。”碧袖应道。
杨婠点点头,碧袖告退。
待她离开,愧云用帕子压去脸上的泪痕,忧心的问:“永年都是起这么晚吗?”
“永年作息有常,从不曾晚过。”杨婠温婉的说,“恰巧赶上这两天教坊筹备傩礼、傀儡戏,十分有趣,齐国夫人带他去看太多,或是比以往疲倦吧。”
“嗯...”愧云神色黯淡,一时不接话,只盯着她咬了一口的那颗枣儿。过了会儿,终于轻轻说:“奴婢在宫外略有耳闻,说这场戏是为祈雨祈雪办的,想必十分用心。”
杨婠的眼中亦仅有那颗枣,含笑道:“对全天下做的戏,不用心讲不过去,你明天不打算看看?”
愧云连连摆手:“是想看看热闹,但先夫不在,奴婢一个人就不抛头露面了。”
“你是顾虑的周全。”杨婠颇为替她可惜,喝了口海红渍索粉的汤水,好像琢磨着什么,眼睛忽然一亮,指着岳额道,“我这女史说你来得巧,你果然就来得巧。除了这御枣贡桃,刚好官家在禁中设了客舍。不如你今夜就住进去,不要出宫了,明早你跟在我身边一同去观傩礼,再无人能论长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