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狐掀起的京都妖怪大劫, 就在这样戏剧性的一幕中被放下了帷幕,带给所有参与者的,并非是一切真相自明的结束, 而是更多的疑惑生出——有关这几只妖怪的,有关“安倍晴明”的,有关千年前发生的事宜的……
但无论如何, 这些疑问有很大概率将与他们无关。撤离了京都的一众人马终于可以放下积攒在心头的沉甸甸的重担, 他们从计秋的身边过去,将这静立在此处的一人一妖完全忽略, 就好像是根本看不见他们一样。他们讨论着雪女与大天狗的强大, 各种奇形的妖怪们或飘或跑地跟随着领头者们离开了这座城市,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个地方才回复了空旷。
灯笼火并不以为意,早在之前,计秋就已经给它说明过这样的情况。它只是极目望去, 想要看清楚对面更具体的战况,它当然不认为大天狗大人他们会输,它只是想要看到那只冒牌混蛋妖怪的下场,虽然它自己没有出手, 但是大天狗和雪女出手也就相当于它的出手, 灯笼火不知道这样自认为是“晴明”的可笑的妖怪是从哪里来的,这也不是它所需要思考的事情,它只用确认对方的死亡即可。
妖怪们离去, 留下来的就是属于人类们的场合了。花开院家的阴阳师的本家就坐落在京都,虽然撤离了对战的最中心, 但不管是柚罗, 还是她召唤出来的十三代目秀元都不曾将注意力从那个方向移开, 战势的中心渐渐朝着地狱的方向里偏移,之前奴良滑瓢听闻的惨叫的声音,也像是从另一个空间内传出……就在这时,花开院秀元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那是一点莹白色的光,是处在战斗不远处的地方,并非是任何一位之前出场过的妖怪,也不像是单纯人类的身姿,作为一位被召唤出来的“灵”,花开院秀元之所以会注意到那边,纯粹是作为见到了同类的一种“直觉”——在那里,有谁正在观看着这场即将落幕的争斗。
静静地,不为人注意地,就站立在那个地方。
是谁?!花开院秀元神色一凝,这最后一战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虽然结局是向着对他们有利的方向进行,可他完全不能把控住局势的发展。虽然他已经死去,有些事情和他的关系也不是那么紧密了,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希望留给自己后代的,是尽量美好的结果。
似乎注意到了这遥远的视线,那边身形模糊的身影微微侧过身,花开院秀元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看见对方,像是一缕清淡的白烟,骤然便消失在了原地。
“怎么了?”柚罗注意到了先祖的不对劲,她有些担心地询问起来。
“没什么,”秀元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这世间之事浩如烟繁,有些时候,你觉着你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了,但其实,也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计秋没有听见花开院秀元突发的感慨,但和只是略微察觉到那个身影的秀元不一样,他明显看出了对方的真实的身份。他的面上浮出一抹沉思,终于,他往前行出了一步,就在灯笼火急急想要跟随而上的时候,计秋喝止了它的动作:“站住吧。”
灯笼火疑惑望他。计秋没有回头:“就在这里等待即可。”
计秋大步离去。
羽衣狐和阴阳师,还有年轻的滑头鬼的战斗早在之前就已经毁坏了一部分此处的建筑,后面更为激烈的交战更是使之不留一点原貌,北原章率领着妖魔对策室里的人想要收拾周边的环境,不管是为了确认中心处更具体的情况,还是看一看迄今为止他们所遇见的最为浩大也是最顶级的战斗,他们都不可能任由这次的形势自行展开。北原章正要下达下一次的命令的时候,一道沁凉的清风从他的耳侧倏然穿过,发丝飘动,北原章抬起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的双眼一瞬间睁大,他看向了自己右侧的一位对策室成员,警惕问道:“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身边飞过去了?”
回应他的,是那位中年警官迷惑的眼神。
没有得到回答的北原章无力地摆了摆手,一贯心有算术的他,在见过今日这样撼动了一整个京都的动静以后,也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迫切。他自己也知道,那是对于强大力量的渴望。
一辆白色的四匹的马车仿若从虚空之中踏行而出,快速流动的空气掀起了它薄纱的幕帘,白马矫健强壮,马车四蹄踏在了雪女留下的冰面上,一只铜色的铃铛轻轻摇晃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声鸣悦耳。
马车的前方站着一位穿着黑色的学生服的少年,他轻轻踏足在这剔透的薄冰上,正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着这架行驶过来的马车走来。
这段时间以来,计秋的身姿抽条也似的长高,已经半脱离了少年的身形,他四肢修长,脊背挺直,散漫的乌发柔顺垂下,俊美的面庞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深邃幽暗,他凝视着这缓慢停下的白色的马车,不曾开口说一句话。
四匹白马化为了柔软的白色的剪纸,在计秋的注视之下,在冷风的吹拂下,一点点的,化为了细碎的尘埃。
一只修长秀气的手掀开了马车的幕帘,薄片的竹骨制成的桧扇后面,是一双狐狸也似的细长的双眼,见到是计秋,这位神秘人眨了眨眼,眼眸中溢出了一缕恍如惊喜的笑意。他的语气里像是碾磨了时光,穿行过一切的因与果,这位男子端坐在马车之中,褒衣博带,双眉宛如墨添,他优雅倾身道:“好久不见了……秋君。”
被隔离了千年的距离仿佛一下就消失不见,在这一片银白色的冰雪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好似都远离了二人,他们就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从前无比接近的时候,纵使是换了一副新生的容貌,他也第一眼,就可以瞧见“森川久”下方的那缕灵魂,他唤他“秋君”。
是“计秋”的“秋”。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相比较于对方,计秋的语气中却没有掺杂多少的亲善之意,他只是淡淡道:“安倍……晴明。”
马车也化为了安倍晴明手中的一张剪纸,他手指一松,薄纸便随风飘飞而去,他双足立于地上,脚上穿着黑色的鞋靴,狩衣宽敞的衣袖掩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头上是高高的立乌的帽子,他宛如叹息般问候道:“我还以为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够见到秋君你的今生呢!如此这般在重临后不久便相见……”
他唇角轻扬:“真是,令人不胜欢喜。”
“确实是很令人意外,”计秋也点点头,他的目光寒凉如水:“看来你已经想办法弥补好了自己的记忆,否则的话,你不可能重新记起我的名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安倍晴明状似无奈道:“毕竟,有那样的两只妖怪冲进了我的家中,指责我是篡夺了‘晴明’之名的伪物,那段时间里,我是真的对自己充满了不自信的怀疑呢!”
他看向了之前地狱通道打开的方向,计秋立刻就明白了,是大天狗与雪女。
计秋皱了皱眉:“这不在我预料之中。”
安倍晴明笑了,他的风度优雅,笑容也是一种悦目的弧度:“果然是秋君你会有的想法啊。”
“恩爱久别离,无常终有灭。”安倍晴明随口吟诵了一句和歌,他流露出狡猾的笑意:“你相信一切的感情都抵挡不过时间,所有有形之物都终将腐朽在永恒之中。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是妖怪还是人……”
他用桧扇点了点自己:“你都输了呢!”
“你是来找我的?”计秋没有计较他的调侃,直接问询道。
安倍晴明叹了口气:“虽然比起从前要好接触一些,但仍然还是这样的冷情,在面对自己半身的时候,难道秋君你就不会稍稍说上一句好话吗?”
计秋终于表露出一种明显的情绪,那是一种极为沉郁的神情,浮现在他俊美白皙的面容上,为其添上了一缕邪异的姿态,他又一次地缓步上前,从前逝去的身姿恍若在这具躯体上重生,那是一种极致的黑暗,蕴藏着光明绝不会有的森然的幽邃,深沉、冰冷、令人窒息的严峻,他一步步地向着晴明走去,飘飞的衣角上是他没有一丝弧度的唇。
他的眼神中,好似流淌着九幽之下的暗河,在那极致的静谧下,是千年万年不曾寂然的黑。
“半身?”只听他轻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安倍晴明?”
“那不叫‘半身’,”计秋残酷揭露道:“那是‘夺舍’。”
“已经补全了记忆的你,”计秋嘲讽道:“应该明白,‘夺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吧?”
安倍晴明细长的眼微微敛下,但很快,他就重新又笑了起来:“那不是你的问题。”
他重又重复了一遍:“那不是你的过错。”
计秋的唇一弯。
安倍晴明也一样笑了起来,他语带深意道:“既然你知道我已经补全了我的记忆,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就像是你获得了我全部的记忆一样,我当然也……获取了所有属于你的记忆,包括在此之前,有关‘计秋’这个名字,他那样极为短暂的一生。”
在这样最为重要的秘密暴露在另一人的手里的时候,计秋的面色上却是瞧不出他更多的心绪。
寒风吹过,二人站在对立的两方,犹如一道界限划开,那边是白,这边是……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