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公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平安时代贵族们的委婉呢。”计秋对于晴明的问询叹气道。



    安倍晴明丝毫不以为意：“委婉？虽然说现在的习性如此, 但是，那也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从走廊上站起，狩衣的长袖拂过乐筝, 一位等待在一边的侍女前来将乐器抱走，另一位则上来布置下几碟茶点, 其中有淡色的椿饼、切成片的梨子、还有沙丁鱼的鱼干。他站定在庭院的走廊下, 望着乌云褪去, 终于露出大半边脸来的素月，淡淡说道：“有些人心直口快，叙事直抒胸臆，从来不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这类人在现在的官场上一定混得不好；有些人倒是懂得一些隐喻弯绕, 但目的也只是为了附和上面一些人的喜好, 真要他揣摩测定，估计也只会是一头雾水；当然，心明通透, 不愿附会其中的人也不是没有, 但奈何, 我现在面对的你, 却并非以上几种。”



    如果说最难交心者, 那必然会是那种心思极为莫测的枭雄式人物, 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位安安静静的少年模样，但是计秋的过去, 可从来都不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阴阳师。



    “既然我非博雅那等真诚之人, 那面对着在有些方面与我相似的你, ”晴明转过头来, 白净的面庞在月亮的映照下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我也只能表现得更主动一些了。”



    他眉目秀雅, 衣冠齐整，举止中带着几乎要融入月光中的风雅，本就是平安京中有名的美男子，若是这笑意是对着任何一位的女子，恐无人能够拒绝他的接近。



    可惜他面对的是计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计秋抬起眼，目光笔直，犹如锋利的箭，冷声说道。



    安倍晴明却好似对于计秋问出的这句话没有丁点的惊讶，他重新扬起脸，双眼注视着天上一轮幽幽冷月，半晌后，他才语气模糊说道：“你知道吗？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母亲留给我小时候的东西，礼物与衣服，都是另有一份一模一样的。”



    “她藏得很深，”晴明转过身来：“我找到的时候可惊讶了！”



    他的话尾里带上了些俏皮，像是一个孩子找到了父母藏起来的惊喜一般，有些雀跃。



    计秋没有说话。



    夜风卷起一枚枯黄的落叶，它盘旋着从二人之间飞舞而过，庭院上下一片寂静，晴明像是在等着一份回应，丈许高的丛草摇曳，有星点的萤火四散。



    一阵脚步的行走声打破了这片静默，晴明无声喟叹，他目光投向了门外，进来的是那位被他派遣出去的武士式神，晴明却没有看他，他的神情又转回了平日里的那种笑容，他用轻飘飘的语气说道：“有些时候，我派出去式神，表面上看是去为了获取信息，但其实更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替我将我想要的客人带回来……”



    “你说是这样吗？”晴明眉目含笑：“跟着我的式神，不请自来的客人。”



    “嘭——”一个青色的影子被扔了过来，晴明瞥了一眼这团物什，发现她是一位人身蛇尾的妖物，此时此刻，她面色苍白，唇边带伤，正一副惊喜莫名的神情看着他……又是一位找错了主人的妖怪。



    武士化为了白纸，轻若无物地落在庭院的地上。仿佛听闻到了什么，晴明侧过耳朵，倏然笑道：“原来如此，是大妖怪玉藻前啊！”



    大妖怪玉藻前踏过门槛而来，他换上了一身藏青色的宽大的和服，那半张狐面被别在右边的发上，他穿着深色的木屐，服饰上是云海的纹路，他的身边环绕着青白色的狐火，长发披下，最上方用精致的发冠簪起，眼部绘有细细的红纹，腰部饰有弯月的配环。



    “晴明大人！”被带过来的清姬忍不住呼喊出声。



    “唉，”晴明叹了口气，他袖中的桧扇展开，双眼弯弯：“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玉藻前？”



    “一群残渣里挑出来的高个儿，第一次见面，总得送上些见面的礼物。”玉藻前这一次的拜访和他预期中的不一样，但无论怎么样他也都决定好了，要用自己的真面目来见葛叶的孩子，这和安倍晴明做了些什么无关，只是看在葛叶的面子上。



    “百鬼的主人？”玉藻前嗤笑道：“一个人类的阴阳师？”



    “让您见笑了，”晴明没有否认，但他也没有承认，只是有些伤感说道：“如果您在京都中打听过我的话，那您或许有那个机会听到，我一年前受到了重创，虽然最后安然回来，但却是丢失了所有的式神，连自己的记忆也没能完好保存，所以，如果您现在是想要将与百鬼的冲突牵扯到我的身上的话，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您，我极有可能给不出您想要的答案。”



    “大人您受伤了！怎么会？”清姬不顾自己，努力爬了起来。



    安倍晴明怜悯地看了她一眼，他俯下身来，十分认真地说道：“正是如此，没有了记忆和力量的我，已经再也没有资格去统领你们百鬼了，这也是那几位大妖怪们纷纷离去的原因，对于他们而言，现在的我不过一介孱弱的人类，和从前率领着他们的不再是同一人了。这也同样是大天狗与雪女不肯承认我的原因。”



    晴明也不担心清姬去与他们对峙，阴阳师与式神间的关联断去，只能说明他遭遇到了不测，就像是大天狗与雪女一样，在他们看来，他这位“安倍晴明”只可能是假货。



    所以他现在不管怎么说都没关系——因为他就算说真话，也有很大概率是假的。



    计秋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不可能！不……”清姬有些混乱：“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怎么会……”



    “你受伤了？”玉藻前眉头紧皱，不复刚来的漠然，“是谁伤的你？”



    这口吻……晴明哑然地挑了挑眉：“您这是……”



    玉藻前默了默，最后递过来一叠浅草色的纸来。“这是葛叶托我给你送过来的信。”



    晴明这才真的惊讶起来，在快速看完了信件以后，他的态度也和缓起来：“玉藻前大人您是母亲大人的朋友，方才不知道这一点，是我失礼了。”



    玉藻前摇了摇头，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他自己一开始的态度也不怎么样，是抱着试探的意思来的，“你还没有说，是谁有能力伤到了你，”玉藻前又问：“有那几个大妖怪跟随你，谁可以在他们的保护下将你如此重创？”



    “这，”晴明目光一转，苦笑道：“您也知道，我失去了很大一部分的记忆，所以……”



    “所以？”玉藻前眉头锁死。



    “我也忘记了。”安倍晴明抱歉道。



    玉藻前深深地看着他，没有从他面上看出任何不对，他下意识地环视了一下这个刚才不曾观察过的庭院，而到了此刻，他居然这才发现，在庭院的木制的走廊上，一棵柱子的后方，正安静端坐着一位黑色衣装的年轻人！



    这怎么可能？！从踏入这方地界以来，他大妖怪的灵觉从没有提醒他那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是现在，你告诉我这里一直都有着一个人！



    玉藻前身后狐尾腾起，狐焰也放大了数倍，他目光锐利，内心慎重，他谨慎质问道：“你是谁？”



    计秋身姿挺直，犹如孤冷的松，他面色淡然，右手提起一个细腰的酒壶，其中倒出却是温热的清茶。浅色的茶水淳淳倾入杯盏，他没有理会玉藻前，手指转过细腻的瓷杯，半晌后才答：“一个无关之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