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吴正所言,没了吴地钱粮物资,用不了多久建康就会不攻自乱,这也是韩端让卜僧念派兵占据鼍龙庙,暂时采取守势的原因。
只要陈国坚持不下去,他们就只能主动出兵来攻打,到时攻守易势,己方占据地利之便,战也要好打得多。
这个时代,攻城、攻关,就是拿人命来堆,不到万不得已,韩端实在是不想麾下士卒就此消耗。
次日一早,韩端便下令开始攻城。
后世用黑火药炸城墙要先挖掘地道通至城墙下面,是因为已经有了杀伤力更为强大的火枪火炮,但时下只有弓弩以及没有准头的投石机能够进行远程攻击,根本用不着那么麻烦。
鼓号声一响,数十辆“尖头木驴”便冲了出去。
尖头木驴是侯景以古时的攻城武器轒轀fénēn车为原型改造出来的攻城战车。
它的形状像一间活动的尖顶房子,以粗大的圆木为车脊,厚木板为顶,外覆生牛皮,可以抵挡往箭矢飞石,能够容纳十名士卒藏身其中推车前进。
在此之前,这种器械的作用主要是掩护攻城士卒靠近并挖掘城墙,侯景当年攻打建康时,便是用尖头木驴抵近城墙攻城,却被羊侃用瓦罐装油淋灌,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今日韩端并不打算将尖头木驴直接推近城墙。
他的做法是将尖头木驴首尾相连地推进,形成一个密闭的甬道,士卒可以往来其间,城上守军弩箭飞石齐出,却不能伤其分毫。
尖头木驴推过已经填平的护城河,离城墙还有二十丈远便停了下来,士卒们开始在车内挥动镐锄挖掘地道。
没过多一会,城上便发现了他们的意图。
对付这种攻城器械,唯一的办法就是火攻。
二十丈远的距离,用人力投掷火油罐肯定投不了这么远,只能用投石机来抛射。
但几轮投射之后,城上守军才发现投石机同样不好使。
拉拽投石机的力道不好控制,投出的油罐不是太远就是太近,偶尔有一些投到木驴子附近,也没办法用火箭来引燃。
于是,挖地道的民夫士卒们就感觉肚子饿得特别快实在是香油的香味太过诱人。
投了几轮香油之后,城头上守军果断地停止了投射,转而到城墙根去挖沟。
挖掘长沟切断攻城方挖掘的地道,并派兵驻守,待敌军挖至深沟时再采取火攻或水攻等应对手段,这也是时下对付穴地攻城的唯一办法,效果极佳。
发生在大统十二年五四六年的玉璧之战,时任东魏丞相的高欢便采取穴地攻城的办法,守城的西魏名将韦孝宽命人在城墙内挖掘深沟守株待兔,让高欢多日谋划毁于一旦。
但韩端根本不会将地道挖进城内。
两天之后,地道便挖到了城墙下面。
为确保万无一失,韩端和蔡恒亲自带着人将黑火药运进地道,并将其装进五个棺材里。
黑火药爆破的原理,是它在燃烧时发生剧烈氧化反应,并释放出高热、产生大量气体,在极短的时间内体积膨胀至几千倍,于是就会产生爆炸。
所以,黑火药爆炸的威力取决于燃速和空间,燃烧速度不成问题,剩下的就是放置空间的密闭性,而棺材就是最合适的容器。
将棺材放置好之后,韩家军又花了半天工夫将地道回填,导火索则用竹管牵引到了护城河边。
经过多次测试,这么长的导火索至少能够燃烧两百息,这段时间足够点火者跑出三百步外,理论上不会出现安全问题。
一切准备就绪,韩家军所有将士全部在三百步外做好列阵以待。
此时,乌程城头上面,守军也做好了苦战的准备。
蔡恒看着站在身前的韩端,满怀期待地问道“郎主,是否下令点火”
韩端点了点头,随即却问道“人都撤回来没有”
五千斤黑火药的威力到底有多大,韩端心里也没有底,所以才点火之前,必须要确保所有人都在五百步外。
“只有负责点火的人在那儿候命,其他人都回来了。”
韩端猛地一挥手,下达了点火的命令。
令旗挥动,躲藏在地道口的人迅速拿出火刀火石引燃草绒,然后又将草绒凑到了导火索上面,再次确认导火索已经顺着竹管燃烧进去之后,他才转过身来,拼了命地往后面狂奔。
来的时候,郎主可是再三叮嘱,只要点燃导火索,就必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否则很有可能受到爆炸波及。
两百息时间很快过去,韩端的心也渐渐悬了起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哑炮。
一旦哑火,就得重新将地道挖开,耗费时间不说,还有极大的危险。
但他的担心并没持续多久,又过了几十息之后,爆炸如期而至。
因为深埋在地道里的缘故,爆炸的声音并不算很大,远处听起来,就像是突然炸了一个闷雷。
但城下严阵以待的韩军将士还是吓了一大跳,随即,他们便发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
五千斤炸药引燃后产生的强大冲击力,直接将夯土城墙炸塌了近十丈,尘烟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城头。
缺口两侧的城墙仍然在倒塌,处于爆点周围三十丈内的守城士卒已经一个都没能活得下来。
城下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中军处冲锋的鼓号声响起,他们才回过神来,疯狂地冲向城墙。
攻城之所以是拿人命来填,原因就在于守城的军队可以依托城墙,居高临下地使用各种武器,对攻城方造成极大的杀伤。
而攻城军队就算是有云梯,有冲车等各种攻城器械,仍然是处于劣势挨打的局面,通常都会付出巨大的伤亡,而且多数时候是无功而返。
但是现在,当挡在眼前的这道城墙轰然倒塌之后,他们就能直接冲进城内。
和敌军短兵相接,韩家军从来就没怕过。
冲在最前面的自然是两千马军将士,他们疯狂地抽打着马匹,在短短三十息之内,便从缺口处冲进了城墙。
后面的步兵也拼了命地往前奔跑,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在这种时候,有更多的人越快跑是城内,便代表着这场攻城战取得了胜利。
而这个时候,缺口处的守军几乎全被炸死,城内其它地方的陈军根本还没反应得过来,更别说调动士卒来封堵缺口。
黑火药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就展现出了恐怖的威力,在坚固的城墙,在它面前,都变得如同纸糊一般。
“郎主,这就是火药”
站在韩端身后的吴正张着大嘴,目光之中满是狂热。
有了这等利器,什么样的坚城攻不下
怪不得郎主昨日敢说“不过在我面前,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这样的话,原来他已经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错,这就是火药”
韩端回过头来,郑重地点头道“若是这样的利器落到敌人手上,对我们就是一场灾难,所以,这是我们最大的秘密,哪怕拼了性命,也不能让它泄露出去”
“而且,火药制造极其复杂,成本也极其高昂,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尽量不要动用”
虽然知道火药的秘密早晚会泄露,但韩端还是希望能够尽量延长保密时间,所以,即使是他信任的部曲,该隐瞒的时候也要隐瞒。
“麾下明白”
韩端将目光转向前面的乌程。
城墙一旦打开缺口,凭借韩家军远高于敌军的兵力和战力,只用了两个时辰,城内便基本结束了战斗。
吴兴太守陈伯固被生擒活捉,这一次韩端没有犹豫,入城安顿下来之后,第二日便将他和吴兴长史、郡尉等主要官吏,以及军中幢主以上将领尽皆斩首。
他必须要施展铁血手段,来告诫敢于死守不降的其他城邑,只要不降,便是死路一条,而且家小也要受到牵连。
攻下乌程之后,大军只歇息了一日,便继续踏上战船前往吴郡。
对韩端来说,吴郡才是他此行的目标,吴兴只不过是顺手而为之事。
“郎主,非将士们不用命,实在是城内敌军手段百出,麾下已经想尽了办法,却还是难以应对。”
“手段百出”韩端有些诧异地问道。
冷兵器时代,守城的手段无非就是高筑城墙、深挖壕沟、防御地道等几种有限的办法,韩端不相信陈伯恭和陆氏能够玩出花来。
“我军刚至之时,于城外架石砲攻正北城墙,城内敌军为防我砲石,用木头造丈余大的框子,及用麻索于框上结成绳网,立于敌楼之上,遇有石弹打去,便被绳网拦住,不能伤其城墙。”
“敌军又以牛羊皮制作成皮帘悬挂于城楼之上,又用麻袋装泥土、糠秕覆盖于城墙,石弹撞击到皮帘即被弹开,中麻袋则停止,皆不能建功。”
“这倒是个法子。”韩端蹙眉道“那后面你是如何攻城的”
“我还没来得及想其它办法,城内守军趁夜出城袭击,烧了我三架石砲。”
马三兴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但韩端仍然将他臭骂了一顿“你是干什么吃的营中防守竟然如此松懈”
“只烧了石砲还好,要是敌军在营中趁乱放火,再趁机袭营,那绝对就是一场大败”
“不不,郎主,他们没有进大营。”马三兴连忙辩解道“是天黑收兵的时候,我没有命人将石砲推回大营,所以才被敌军趁虚而入。”
不是在营中还好说,要是真被偷了营的话,韩端就得考虑临阵换将了。
他顿了一顿,又瞪着眼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将石砲推回去多使点力气难道要死人”
“我我想着第二日还要继续攻城,就”
“此战结束之后,给我详细写一份战报出来,包括你此番所犯的错误,日后要如何改正,都要一一写明”
让马三兴这个连斗大的字都只认识一箩筐的人是战报,这对他来说就是极其严厉的惩罚,但他也不敢讨价还价,只能低头思索要找何人来代笔。
“别想着找人替你写。”韩端一看他好样子,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但要他独自写一份战报,估计他也写不出来,于是只能又打了个折扣。
“可以找人帮你参详,但不能代笔”
马三兴一听,连忙拱手道“多谢郎主体谅”
“体谅个屁”韩端没好气地道“将这些时日来陈伯恭的手段详细说给我听。”
马三兴稍作思索,道“我军未至之前,敌军便将城外数十里内的百姓尽数迁入城内,并在城外五百步内遍洒铁蒺藜,挖陷马坑,并布设鹿角,光清理这些,就耽误了几日。”
“就在他烧了我军的石砲之后,次日我又将剩余的五架石砲拉至阵前轰击,然后堆土为山,令弓弩手发射箭矢压制。”
“敌军随即将面对土山的城墙加高五尺,我再堆土,他再加高,始终高出于我,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此法。”
“而城内原本只有十多架石砲,我军到达之后,彼等竟然在数日之内打造了数十架出来,使得将士们根本无法靠近城墙。”
韩端问道“就算他们打造出数十架石砲,又哪来那么多石弹使用”
“初时他们使用的是石弹,但后来便用黄泥加牛羊毛搅和成泥弹,用火烧干之后发射至城外,中者仍然立死”
“城内石砲让我军吃说了苦头,攻城时每日因这而丧命的不下二十人”
不得不说,这个法子确实非常有用,制作既简便,黄泥也是应有尽有,可以毫不可惜地发射,对攻城士卒的威胁不是一般的大。
韩端突然想起一事来,连忙问道“我记得吴郡也有我们的邦谍,为何没有听你说起”
“马上就要说到了”马三兴愁眉苦脸地道。
“大军还未到吴县时,城内便全城缉拿细作,并将百姓每十户编为一甲,互相觉察检举奸细,若有隐瞒,十户连坐,邦谍中并无吴县本地人氏,在城中隐藏不住,只得提前逃出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