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希对沈老爷子的感情，非常复杂。



    这种复杂，由来已久。



    十岁生日后的周末，是最大的分界点。



    这天，沈老爷子当着沈家众人的面，掷地有声：“阿绣，你和沈家气运不和，为了沈家，你去安阳生活，我会派周伯两夫妻过去陪你。”



    这天，在她还没从老爷子的话中反应过来时，她就被老夫人吩咐的人抱上车，似乎，生怕她停留一会儿，就会对沈家不好。



    这天，委屈、恐惧、不解等等情绪汹涌而来，从有记忆来，就未哭过的她，在周婶的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她很想问疼爱她的祖父，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就因为，她那所谓命里带煞的签判？



    应老爷子要求，每年暑假和寒假，周伯夫妇都会送她回来。



    11岁暑假回来，老爷子最宠爱的孙辈，已经不再是沈南希，而是二孙女沈怀悠了。



    因为老爷子待她依旧很好，所以，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不开心。



    但是——



    沈南希仍然记得那一天，那是7月20日。



    沈怀悠哭着对老爷子说，他奖励给她的项链，不见了。



    老爷子哄她，想要重新买给她。



    但是，沈怀悠偏不，说，就要那条项链，因为，那是祖父送她的。



    无奈，老爷子只能派人帮她找。



    那一刻，她看到老爷子脸上的疼爱表情，不可否认，心里是酸了。



    然而，这份难过，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匆匆进来的女佣的一句话，打断。



    女佣说，项链找到了。



    沈怀悠问，在哪里找到的。



    女佣答，在三小姐的梳妆台。



    看着这两人的一问一答，沈南希笑了。



    她不相信，老爷子会相信她们的话，一是她们的演技太拙劣；二是她的为人，老爷子也清楚。



    但——



    她高估了老爷子，也高估了老爷子对自己的信任。



    听完沈怀悠主仆俩的话，老爷子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就直接用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老爷子问她：“阿绣，你知错吗？”



    她回：“我没错。”没做过的事情，知什么错？



    老爷子的眼神，愈发失望：“你去祠堂跪着，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那天，她跪了一夜，始终没有松口。



    后来，她是离开了祠堂，只是，是躺着离开的。



    因为，她发烧了。



    也就是从这一次的事情，她知道，老爷子再也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祖父了。



    还记得——



    12岁暑假，沈芊羽从楼梯上摔下来，指着她说，是她推的，她不道歉。



    她被罚跪祠堂。



    隔两天，她和沈怀悠在书房一起学习，沈怀悠把她自己的作业本撕了，老爷子进来，沈怀悠指着她，哭着说，是她撕的。



    她被罚跪祠堂。



    沈南希的脑子里，有很多、很多次跪祠堂的经历。



    但是，最深刻的一次，大概是，她14岁，被又一次罚跪祠堂的那天，老爷子走进来，让她准备准备，去参加宴会。



    一向冷静的她，头脑发热下，猛地站起来，质问老爷子：“既然我在你眼里不成器，你还让我去参加什么宴会？带我这个命里带煞的人出去，不嫌丢人吗？”



    她不懂。



    既然，老爷子对她失望了，为什么还要带她去参加宴会。



    而且，每次带她出去，老爷子都会用心地告诉她，哪些人是什么领域的佼佼者，他们的性格怎么样，面对这样的人，要如何和他们打交道。



    老爷子也知道，她记不住人的样子，可是，他依旧特别用心地告诉她，没有丝毫不耐烦。



    她可以感受到，老爷子是真心的。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老爷子的感情，才非常复杂。



    记得那天，面对她的质问，老爷子只说了一句话：“内心强大的人，绝对不会问，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阿绣，你还是太弱了！”



    她可以理解老爷子的话，可是，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老爷子为什么用那样焦灼与担忧的口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



    华灯初上时，君悦酒店的一楼宴会厅，金碧辉煌，宽敞明亮。



    政商名流齐聚一堂，璀璨灯火间，男人西装革履，女人衣香鬓影，来往间，嬉笑怒骂、寒暄客套等等声音，有不绝于耳。



    ——这是，在沈南希进来之前。



    沈南希重新进入宴会厅后，大厅里，又多了一种声音。



    或高或低的窃窃私语，全都是在议论一个女人——那个看似与所有人，都格格不入，实则又融于其中的女人。



    “她就是沈南希？”



    “咦？你不知道她啊？”



    “你忘了，她在a市的时候，我还在国外读书。不过，我听过她的名字，只是，没见过。听说她命里带煞，你说是不是啊？”



    “这种东西，谁知道呢？反正，她的未婚夫顾桥，和她订婚没一个月就死了。”



    “咦惹……有点恐怖！不管有没有，我们还是离她远一点吧。”



    “……”



    这种声音，沈南希不陌生。



    三年前，不管是网络上，还是其他地方，只要知道她命里带煞的传言，就又一定会提起顾桥。



    有人恐惧，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



    什么人都有，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他们仅仅是说她，她都不会理会。



    不是说她脾气好，而是她实在没心情、没时间、没精力和……智商有限的人，计较太多。



    什么叫谣言？



    都是三人成虎，人云亦云而成的言论。



    只会跟风从众的人，不懂自我思考的人，智商能高到哪里去？



    沈南希从侍者端着的托盘里，拿了一杯香槟，单手插兜，一边走，一边喝。



    没有多少人，敢距离她两米之内，马丁靴所踏入的地方，很多人或有意，或无意地避开她。



    有些娇滴滴的女人，甚至夸张地“啊”了一声，然后，急急地跑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一个男人的怀里。



    沈南希的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扬。



    她是真觉得好笑！



    真没想到，一个命里带煞的谣言，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让这些所谓的政商名流，露出这么难看的嘴脸……



    所以，到底都是怕死的？



    但貌似，有些人，在怕死的时候，还不忘钓金龟婿啊！



    沈南希摇摇头，仰头，将一杯香槟饮尽后，便看到站在窗边的老爷子。



    老爷子旁边是老宋，老宋正弯着腰，似是在低声和老爷子禀报什么。



    沈南希挑眉，也不过去，就这么靠在柱子上，看着那边。



    大概一分钟后，他们似是谈完，回身，老宋就当先对上沈南希的桃花眼。



    沈南希看到，老宋一看到她，就迅速低头，像是被她吓到了似的。



    老宋的胆子，什么时候那么小了？



    沈南希的心里，滑过丝丝异样情绪。



    老宋低着头，咽了咽口水，紧张兮兮的：“老爷，三小姐……三小姐在那边。”



    虽然，三小姐看起来身娇体弱的，一点杀伤力都没有，但是，从以前开始，他就对三小姐莫名敬畏。



    因为，只要他一对上那双，黑幽幽的桃花眼，就感觉自己像被剥了似的，什么都被她看透了。



    “瞧你那点出息，挺住，不要被她看出破绽。”



    沈老爷子也望去，看到廊柱边上的沈南希，低声斥了一句，便当先朝沈南希走去。



    “……是。”咬咬牙，老宋跟上。



    看到老爷子和老宋过来，沈南希站直了身体，先上下扫了眼老宋，然后，转眼直视老爷子。



    “爷爷，您该不会是吩咐宋叔叔，做了什么坏事吧？”沈南希似笑非笑，试探道。



    沈老爷子沉着脸，皱眉：“你以为，能做什么坏事？”



    “比如——”



    沈南希拖长音，而后，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对付我啊……”



    “三小姐，对不起！”



    老爷子还没说什么，老宋已经非常迅速地，脱口道歉了。



    边上的老爷子瞪着他，暗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说实话，就连老爷子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老宋会怕沈南希？



    明明老宋在沈家，就算是面对老夫人，他也能为了老爷子的命令，忤逆老夫人。



    “哦？宋叔叔你这是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对不起？”



    沈南希先看了眼老爷子，然后，才看向老宋，含笑问。



    老宋低着头，歉声道：“老爷子没有吩咐，我擅作主张，去调查三小姐的住址。”



    沈南希：“那查到了吗？”



    “没有。”老宋依旧低着头。



    “宋叔叔，我不怪你，但是之后，你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沈南希温声道。



    老宋：“……好。”



    打消疑虑，沈南希又看向老爷子：“爷爷，您让我过来，不怕我丢了沈家的脸吗？我一路过来，可是有不少人说我命里带煞的事。”



    老宋不至于真的被吓到，说了真话，老爷子松了口气。



    听到沈南希的话，哼道：“我敢让你来，就不怕你丢脸。倒是你，让你穿礼服，你穿着这样，成什么样子？”



    “这样穿，舒服。不过——”



    沈南希笑了笑：“爷爷，您刚说不怕我丢脸呢，就嫌我穿着丢人了？不觉得您的话，前后矛盾了吗？”



    老爷子一噎，沉着脸，瞪着她。



    沈南希由着老爷子打量，眼角眉梢都是笑，却根本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笑，还是假笑。



    阿绣，被教的很好！！



    哪怕，后来，教导她的人，不是他，也足以让他心生自豪了。



    老爷子的内心波澜，无人可知。



    只见他沉着脸，对沈南希说：“跟我走。”



    ……



    也不管沈南希是不是脸盲，老爷子带着她，认识了不少人。



    趁着空挡，沈南希去了厕所。



    老宋凑过来，对老爷子低声说：“老爷，对不起。”



    老爷子斜睨他“好在你还有两分聪明，没说实话。但是，你为什么这么怕阿绣？”



    老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三小姐一旦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就会感觉，我的想法，全都被她知道了。”



    所以，刚才，他必须说出一件事，不然，他承受不住，三小姐这种眼神。



    “老宋，你以前是不是被阿绣那丫头，吓唬过？”



    沈老爷子看着老宋，忽问。



    老宋：“……没有。”



    不，其实是，有。



    所有事情的结果，都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他怕三小姐，是真有原因的。



    那时候，三小姐才八岁，刚回到沈府。



    尽管，沈家人很多都不喜欢她，但是，老爷子疼爱她，秦昭父子宠她，他也不例外。



    只是，某天中午，他刚和他新认识的女友，做完不可描述的事情，准备继续时，发现安全保障储备不够。



    他急匆匆地想出去买，但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小小的沈南希，正仰着头，好奇地盯着他，那一刻，所有冲动，都化为了惊吓。



    他只想知道，小姐这是听了……多久了啊？



    然而，还没等他不太灵活的脑袋，思考出一个所以然来，就听三小姐来了一句：“宋叔叔，你刚才在里面，干什么呢？”



    老宋僵着身体，绞尽脑汁，才想到一个不会带坏祖国花朵的回答：“我在睡觉。”



    “可是，我听到里面有声音。”



    “……那是我在做梦。”



    “梦里还有女人的声音吗？”



    “……”



    三小姐用懵懂天真的眼神，看着他，似乎，不等到一个答案，不罢休。



    老宋万分艰难地，才从嘴里，应出了一个“嗯”。



    然后，他就发现，三小姐的眼神，瞬间变了。



    她直直地盯着自己，黑幽幽地桃花眼，好像在说“宋叔叔，你在说谎”。



    他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一把将门关上，留下一句“三小姐，不说了，我先去买酱油了”，就逃了。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那天晚上，三小姐走到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宋叔叔，我知道你今天中午说谎了。”



    老宋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大概，只想好好地，去死一死。



    他僵着脸，站在原地。



    听一个八岁的孩子，头头是道地，告诉他，xxoo，是人类的天性，很正常，让他不要害羞。



    他：“……”



    说完这个，三小姐又郑重提醒他，以后，一定不要，在一个聪明人面前撒谎，因为，他不擅长撒谎，聪明人看着他撒谎，会觉得，他很蠢。



    话落，许是怕他伤心，三小姐还很好心地表示，她不会觉得他蠢的。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