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规矩,素来与别处不同。
三面濒夷不设府县,专以都司领卫所。以叶富现在的地位,落在别处,换做文官,权利大概是个知府之类的。
只不过,他的权力是没有文官那么明显,写在大明律、大明会典里头。但实际上的权力,却很大。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官不与兵斗嘛!当兵的都比较说不通普通的道理,做事也没有文人那么讲章法。他们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也奉行那样的规矩。
这还是叶富第一次审案,算是比较新鲜。
守备署衙大堂内,叶富高居上位,坐在匾额之下的暖阁阶上,独有一把太师椅。
堂下,左手侧,摆着一张小桌,坐着的是参军室第一处书办科派给他的贴身书办之一,也就是他的秘书。专门替他誉写一些材料,或者是记录会议要点之类的,文墨上的事情,都要交给他们办。
顺着下去,两侧站着的,不是文官衙门的衙役,也不是叶富的亲兵,而是自唐望以下,叆阳守备衙门如今的大小武官。都算是叶富的嫡系,面熟得很。
大门外,聚集着被召集来听审的百姓。
大堂轻易不动用,动用就必定有大事。叶富之所以要将这个案子定在这里来审理,要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搞大动作了。
此时时间尚早,叶富坐在椅子上喝茶,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站在首位的唐望闲聊。
足足过了有半个时辰的工夫,看到外面人头攒动,该来的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不来的人大概也就是不会来了。他这才吩咐道:“来人!”
堂外,马登龙连忙跑进来。
“大人。”马登龙跪地行礼。
叶富道:“升堂,带原告!带被告!”
马登龙起身应了一声遵命,出去传令。
不多时,崔义、刘贤富两人被押入堂中,分别在中线的东西两侧跪下。
两人刚刚跪地,就只听堂外想起了整齐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两队亲兵在马登龙的指挥下跑入堂内,一个个手持火枪,锋利的铳刀在顶头闪着金属特有的寒光,令刘贤富不禁不寒而栗。与之相比,文官衙门的‘喝堂威’实在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亲兵跑进来,分东西两侧站在武官队列之后,马登龙走上台阶,恭立在叶富身边。
叶富晃了晃手里头拿着的一把似是玩物般精致的小刀,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按照程序,先对着崔义说道:“下跪何人?报上名来!”
崔义连忙叩头道:“回禀大人,小的名叫崔义,叆阳本地人士,今年六十有七。原有一子名唤元宝,执意当兵,日前因作战~~死~~死于战场~~”
“唔,老人家望七之年,又是烈士之父,应当敬重。”叶富命令道,“来人,给老人家看座!老人家,起来说话。”
“谢大人!”崔义连忙谢过叶富,缓缓站起身来。自有亲兵搬来凳子,放在身后,扶着他坐下。年纪到底是大了,若是多跪一会儿,怕是不等案情审完,他这双腿就废了。
死了个儿子就能免跪?大明律有这一条吗?
刘贤富心中不满,但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叶富在险山堡权力虽然不算是一手遮天,但一根手指头碾死他还是不要太轻松。他并不敢多言,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就在他低头的这么片刻功夫,叶富却就不满了。
原本他问话的时候是看向崔义,这会儿却瞧向了刘贤富,不过片刻,见他不说话,就来了脾气。若说是借题发挥也罢,总之他不高兴了,皱眉道:“老人家耳朵都还利落着呢!怎么?你个王八蛋倒是变成聋子了?老子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啊?来人,给我掌嘴!”
刘贤富根本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惊愕地抬起头来,就见眼前一案,一个手持着步枪的士兵上前来,抡起步枪,拿木托的一端,对着刘贤富就是狠狠地一下。
就这么一下,刘贤富被他打得跌扑在地,一阵呛嗑,血沫子从嘴里头喷出来,还甩出来一颗牙。不说他自己如何,就连门外的百姓都吓得不禁头皮发麻。
若说文官审案,倒也不是没有掌嘴的时候。但要么直接抡巴掌,要么最多用令箭那般的木牌子,这倒好,直接一枪托过去,牙都打飞了。
刘贤富满嘴是血,疼得半张脸都不是自己的了。
那亲兵打完了人却也不退后,径自将人从地上拖起来,按着他跪好。这才朝后退,站回原位去。
吃了一次亏的刘贤富可不敢再胡思乱想了,连忙叩头道:“回禀大人,小的刘贤富,叆阳本地人士,家中经营些小买卖。”
“唔,是个商人。”叶富点点头,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瞧不起的意思。他一向对经商比较宽宏,不为非作歹,不想着怎么串通敌人,他大多也是扶持为主的。此时听刘贤富一说,倒也没有别的表示,而是看向崔义说道:“你是原告,那就你先说吧。”
“是。”崔义到底不敢坐着回话,又颤巍巍站起身来,对叶富说道:“当日,守备衙门派人送来了小儿的死讯,小的才知道,小儿已死的消息。被炮火炸得,竟是连尸骨都不全。守备衙门说,小儿是为险山军死的,是为险山辖下百姓死的,说是大人早有规矩,对小的这样的人是有所抚恤的。他们给了小的一大笔钱,还要让小的住到养济院去。说是小的独子战死,家中无人赡养,养济院专门收容无人扶养的烈士遗属,不用花一文钱。可小的以为,大人给了这一大笔钱了,已经是照应小的。怎么可以再给大人添麻烦呢?小的家中又还有女儿,虽是已经出嫁,但也是个照应。所以,就没有答应住进养济院,而是想着投奔女儿、女婿。谁料啊?小的独自拉扯儿女,费尽苦力,却招了个白眼畜生的女婿啊!”
大堂外,百姓们不禁唏嘘。
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家中的事情,也知道这老头儿很可怜。
此时听了崔义的哭诉,大伙儿都不禁起了怜悯的心思来。
叶富一见外面的反应,正是印证了耿荣祥查到的事实真相。他点点头,正要继续听下去。可跪在旁边的刘贤富又是暴躁起来,他猛地仰头,瞪着崔义道:“你怎么说话的~~”
他是听人家叫他‘白眼畜生’,自然不高兴。原本也想着骂两句的,可叶富哪里给他机会?手里的小刀飞出去,堪堪擦着刘贤富的头皮过去,擦出一刀浅浅的血痕,半途中落下来,砸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