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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既往之六
    当外乡人来到约拿, 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风打着旋儿在街头刮过,把灰烬扬成漫山的迷雾,最后消散在无限高远的天际。



    客人起身走向他来时的那条道路。他来时孑然一身,走时也是一样。但那条路已经尸横遍野。



    整个世界在他背后虚化成金色的淡影。



    死去的, 活着的, 挣扎的, 的,风一刮, 就化作一道流光, 随那陌生的客人往岑寂的永夜走去了。



    一只残破的蝶翅被风卷着飞过安菲面前。



    安菲伸手,蝶翅轻轻落在他手心。翅膀边缘焦黑的烧痕下, 依稀还能看出斑斓美丽的花纹。



    哭咽般的风声里, 蝶蛹怪物的尖叫声又响起来了。它们要复现当年一切景象,要用最疯狂最绝望的语气拷问眼前这个人的灵魂。



    更要用累积了千万年的仇恨报复他,折磨他, 杀死他



    但是



    幻象摇摇欲坠,几度濒临崩溃, 没法再继续下去。



    “忘记了吗太久了。”安菲把将蝶翅拢在手心, 语声还是那样淡薄不带丝毫情绪。



    他再松开手指的时候,蝶翅化作一只鲜活轻盈的蝴蝶从手中翩然飞出“但我还记得。”



    蝴蝶飞向远处, 周围场景悄然变化。



    兰登沃伦, 一个美丽的国度。



    穿过一片密林, 前面是庄严的巨石圆祭坛,它很崭新。这里还是约拿山,镇民们举行祭祀日的地点, 只不过不知道是多少个纪元之前的场景了。约拿山也还不是那座峭壁断山, 而是一座真正高峻的连绵山脉。



    随着郁飞尘和安菲往前走去, 对面,另外两个人也正迎面走来。其中一个正是那位曾造访蝶人世界的客人也是兰登沃伦的主人。



    永夜里不知多少年月已经过去。他还是同样的金发白袍,同样冰冷淡薄,高高在上的气质。但比起杀戮整个蝶人国度时大了一些,依稀已经有了未来那名主神的影子。



    另一个人走在他的侧后方,这人的五官过目即忘,无法构成任何印象,不是因为郁飞尘脸盲,其它人看去也是如此是画家。



    导游的八卦曾经说过画家特殊的外貌。作为艺术、创造与灵感之神,画家可以为自己塑造一张精美绝伦的面孔,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要做一张白纸,从灵魂到外表。因为只有白纸才能毫无芥蒂地映现一切灵感。



    郁飞尘认出了画家。



    看来这时候主神终于不是孤身一人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一种空荡荡的感受忽然从郁飞尘心脏里生出来,带着抽丝剥茧样没着没落的涩疼,仿佛这是他的过错一样。



    另一边,画家先开口说话了。



    “这会是整个永夜里最完美的一片土地。”他说“但为什么到现在才考虑为兰登沃伦指派子民”



    主神说“时候到了。”



    “什么时候”画家的语气微带困惑。



    主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天空定格在黎明到来前的一秒,峭崖下,万物初生,祂站在祭坛正前,冷风浩荡,光与暗混沌未分,如同古老传说中的创世画面。



    神明太少流露出感情,祂的灵魂就像千年封冻的冰。但在此刻,在祂手指摩挲过石台庄严肃穆的表面的片刻,眼里却浮现一丝微微的笑容。像曦光照过冰雪。



    仿佛祂等待此刻,已经等了千万年。



    收回手,主神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从他指尖滴落,在祭坛上晕开,转瞬间又消失,像是通过这祭坛,通往不可知的地方去了。



    与此同时,眼睛不能发觉,只有直觉可以感知的变化在兰登沃伦的土地上升了起来。



    一滴,又一滴。



    画家不知道神明在做什么,他只是看着这一幕。



    静静地,混沌昏寂的天幕上降下千万道流光。



    光芒纷纷扬扬,抬起头,仿佛世间一切星星都像雪一样飘落。



    “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这一幕很美。”画家说。



    第一个光点落在了兰登沃伦西北方的土地上。那是一片冰晶剔透的雪原。光芒触地的那一秒,无数人影在那片土地上凝聚成形。



    自被创造起就无人居住的雪原上,忽然满是生灵。



    人们像是大梦初醒般站在雪原上愣愣对望,片刻后才狂喜般拥抱在一起。



    “你创造了生命。”画家睁大了眼睛,声音中难掩激动“你创造了和我们一样的生命”



    继而,画家眺望着远方,忽然又蹙起了眉头“不对,他们我见过。”



    是他伴随着主神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那地方也是一片雪原。一场征伐结束后,世界进程扭转,被收归主神所。永夜里消失了一个碎片,而神国扩展了一寸疆域。



    而这些人是在混乱血腥的战争中死去的人们。



    眉头恍然松开,画家道“不是创生,是复生吗”



    与此同时,旁观这一幕发生的郁飞尘也听见安菲开口。



    “我曾经一无所有,直到这一天才在永夜中得到足够力量。”少年人的嗓音淡淡说,“复生,我掌控的第一项属于神明的权柄。”



    人们说,神全知、神全能。



    那么,将已死之人从死亡的阴影中召回,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血液继续滴落。



    光芒亲吻兰登沃伦的大地。每一粒光都是往日一整个世界里的亡灵。在这一天,复生的仪式里,他们跨过死界的冥河,重新来到生者的世界。曾经挣扎死去,像梦一样,他们还站在和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相差无几的土地上,但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



    这场只有两人在场的复活仪式持续了很久。



    不知多少光芒落下,广袤辽阔的兰登沃伦拥有了它的第一批子民。



    曾经,画家不明白主神为什么要构建兰登沃伦这样一片土地。现在,他忽然全知道了。



    他有些着迷地看向主神的侧脸,那种神情难以形容,画家在那一刻一定获得了惊人的灵感,因为他的眼神说,他的灵魂正在颤栗。



    “我一路追随你来到此地,在你身上得到的灵感都关于罪与罚。”画家轻声道,“但刚才有一刻我看到了爱与美,足够起稿一千幅新画。”



    万物在生发,人们在复活,主神在祭祀。画家在谈论他的画。或许这就是艺术家。



    郁飞尘则在看兰登沃伦。



    时间推移,人们还在持续不断地复活着,可是他看得出来,越是往后,复活所需的时间越长,主神消耗的力量也越多。



    注意力回到安菲身上。他发现安菲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座祭台上。



    复活的人们被喜悦包裹,安菲的眼瞳里却满是幽寂。



    狂欢与悲戚,像世间的两极。



    如果是完全的复活,不会有今天蝶人族的异状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安菲忽然缓缓收紧了握着郁飞尘的手指。



    很多个纪元后,他已抛弃太多过去,也从未回忆过这些事。



    但当光阴的迷雾被过去的亡灵揭开,他发现那些记忆还像刚发生时一样清晰。



    连同这一天里那比绝望更空荡的情绪。



    祭台前的主神手腕微微颤抖了一下。这是消耗过多的征兆。



    他划开了一道更长的伤口,更多鲜血被祭台汲取,流光落在了约拿山下。



    年轻的蝶人睁开了眼睛,呆呆打量着身边这个世界。



    他死了,他记得。火焰吞没了他的家乡,也吞没了所有人。



    客人,是那个外乡的客人一手造成了一切。想到那人的一刻寒意从他脚底窜到头感谢招待。



    那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几道流光闪过,他身边出现了更多人。蝶人们相互对视,都认出了对方,蝶翅簌簌抖动。他们很快谈到那场恐怖的大火,谈到生前所受的折磨,也谈到现在这离奇的复生。



    年轻的蝶人一边听,一边惶然看向四周。



    终于,模糊的白金色在他视野里一闪而过,这色彩在他心里实在刻得太深了。他用尽毕生力气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远处山巅上一抹高高在上的孤影。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强烈的直觉告诉他就是那个人。



    他浑身颤抖起来,死死望着那里。



    山顶祭台前,主神若有所觉,与那年轻的蝶人对视了一眼。



    山风呜咽,万古以来,风就这样在世间回响。



    就在这一眼对视之间,命运的转轮缓缓走过一个刻度。



    复生的过程忽然停下了。



    主神眼瞳里微有茫然,祂抬起右手,在手腕划开十字刀口,鲜血流注,祭台却不再吸取。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主神再度将手指按在祭台上,手指陷在血泊之中。祂缓慢而决绝地闭上眼,无法形容的强力将鲜血生生逼入祭台之中



    又一位蝶人居民在山下复生了。但他的蝶翅只剩一点儿,边缘泛着焦黑。



    接着是第二位,第三位



    起先是蝶翅的变化,后来是其余肢体的奇怪变异。



    再后来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一团混乱的黑气里,一些畸形的肢体或器官杂乱地纠缠着。



    画家喃喃道“快停下停下”



    可主神似乎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



    画家冲上前,咬牙硬生生把祂的手指从祭台上扳开。



    主神蓦然睁眼,看见山下一幕。



    他看向自己的手心“为什么。”



    “你力量不够了。”画家道,“你得休息,等恢复一些我们再来。”



    神明的目光死死望着畸变的蝶人,祂仿佛看见虚空中极可怖之物。



    祂摇了摇头“不是力量。”



    缓缓地,祂再次将手指按在祭台上。



    这次,连祂的身影都在淡淡虚化了。



    画家睁大了眼睛“不”



    新的流光终于再次在约拿山上空出现。



    这次,它们在半空静静化为漫天灰烬,风一吹,就散了。



    灰烬消散的瞬间,有什么东西也在神明身上死去了。祂闭上眼,轻轻喘了口气,仿佛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画家曾见过主神受伤的样子,再疼痛的伤口都掀不起祂一丝情绪的波动,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



    他惶然扶住神明的身体,一遍遍地问“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郁飞尘问。



    安菲看着他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



    “不能再往前复生了,对么。”



    安菲眼中的哀伤终于化为实质,郁飞尘伸手,在他脸颊上拭去一颗落下的眼泪。



    幻象里的神明连微笑都冰冷。



    他眼前的安菲却可以眼眶泛红。



    这是你第三次在我面前流泪,郁飞尘想。



    “我曾许诺,要一切因我而死的都复活,一切为我而死的都归来。”安菲抬头望着他,“这一天,掌控复生的力量后,我也以为从此就能履行过往一切誓言。直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复生也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限。不是力量,是时间。越过这道时间后,消散的力量永不会重聚,已死之人永不会复活。”



    “后来,我将复生界限的长度命名为一个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