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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往之八
    “我听不懂。”那时, 萨瑟这样回答他。



    “你不需要懂。”



    “随你便啦。”精灵软绵绵说说“我困了。”



    说完伸手,要他把自己抱进怀里。



    他没动,萨瑟就主动抱上去, 胳膊环住他的脖颈, 身体贴在他胸前。



    “我爱你。”精灵说“你真好看,也很好闻。”



    猝不及防地,一个年幼的, 真实的生命就那样贴在他怀里,纤弱细嫩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



    而他缓缓伸手回扣住萨瑟的身体, 垂下眼, 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在他漫长的生命中, 已经太久没有与另一个生命这样亲密地接触过。



    萨瑟毫无防备地睡着了,精灵的呼吸匀长恬静。风很轻,溪水叮咚, 花苗生长。而他就那样抱着萨瑟,直到薄暮降临。



    醒来的小精灵给了他一个毫无芥蒂的,甜美的笑容。



    “我爱你。”萨瑟又说一遍。



    他无物回报, 俯身轻轻吻了一下萨瑟的额头。



    怜爱般的轻吻一触即分,萨瑟揉揉眼睛,小声说“你明明很熟练嘛。一定有很多人爱你吧。”



    他想了想,说“没有。”



    回忆刹那被拉到遥远的地方, 他又说“或许曾经有过。”



    无意提及这个话题,他说“我想也有很多人爱你, 萨瑟。”



    精灵却也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没有。”



    “他们说我太粘人了, 要我一个人静静。”萨瑟扁了扁嘴, “可我就是和别人待在一起才开心嘛。”



    他莞尔, 了然于心。



    萨瑟所属的这一精灵种族生性独立疏离, 很少与其它个体有过多交集。而这只小精灵的性格与整个种族格格不入,难免碰壁。



    他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可以尝试走出这片溪谷,外面有其它热情的种族。”



    萨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也可以尝试去爱其它人,这样就会有很多人爱你了。”



    夜幕降临在溪谷。



    他陪着这只叫萨瑟的精灵度过了整整二十天。



    直至他终于认出了那株花苗的种属。



    萨瑟说,这是风从远处吹来的种子,捡到它是一次巧合。



    但在认出它的那一刻,他明白,命运在冥冥中自有喻示。



    记忆回笼。



    回忆里的画面也声音都清晰如许,但化作描述的话语只有寥寥几句。



    “是什么”郁飞尘说。



    安菲靠在郁飞尘身上抬起头,看见浩瀚如汪洋的星空。



    “那是永眠花。”他说,“在我长大的地方,到处是这种花。”



    那天,他对萨瑟说“我该走了。”



    “为什么要走”



    “我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萨瑟说“那你把我也带走吧。”



    小精灵低下头,声音低落“我和他们永远没有办法相互理解。待在这个地方,我很痛苦,即使复活了也很痛苦。我痛苦得没有办法活下去了。”



    在这童真的痛苦前,他沉默许久。



    “最后,我带走了萨瑟,在兰登沃伦中央建造了我的居所。那次我消耗太多力量,很多天后才能重新进入永夜。待在兰登沃伦的日子里,我开始学习怎样制定平等与自由的法度,订立种族与国度间的契约,传扬善行与美德。我尝试去消弭那些生死之外的痛苦。”安菲说。



    如萨瑟所说,当他开始用这种具体的方式去爱他的子民,子民也回馈了同等的爱慕与尊敬。



    他不知道这种转变究竟是怎样渐渐发生。



    只知道很多年后,当他再次从永夜中抽身,在兰登沃伦的道路上驻足时,它已经变成整片神国的中央,人们心中的圣地。



    对于曾经毁灭又重生的举止,他从未隐瞒。一个纪元复又一个纪元,复活也始终在发生,但人们中的很多对此缄口不言。



    直到今天,原初的、血洗的战争早已悄然谢幕,永昼辉煌灿烂,创生之塔巍然高耸,乐园代行神旨,获取碎片的方式近于拯救。至于那段过往,传说与逸闻里也只留下“圣赎之地”一个语焉不详的别称,而兰登沃伦竟然成为信仰最为虔诚之地。



    或许这已经是原谅的方式,或许只是岁月将其遗忘。



    于是众人说,神爱世人。



    最终,他成为传说中的神明。



    安菲的故事讲完了。



    其实,那个鲜血遍身的安菲才是郁飞尘原本想象中的神明。



    至于悲悯怜爱的那个,是幻想中的神明,只有在白日梦中才存在。以至于曾经听见信徒对主神的赞美,他都要在心里嗤笑一声。



    事实却证明这两种神明都真实存在,并且是同一个神的两面。



    而这位神明,现在就靠在他的怀里。



    不过这段讲述之中,还有一个疑点。



    郁飞尘往安菲处侧了侧身,指尖在他右眼下摩挲几下。



    即使变成了少年状态,安菲的眼底泪痣也还是好好待在原来的位置。



    而本人却对它毫不知情。



    离谱的是,兰登沃伦的子民却知道。



    “听说兰登沃伦的子民要点泪痣来纪念你为他们落下的第一滴眼泪。”他说,“但幻象里,你没流泪。”



    安菲眨了眨眼睛,眼里浮现无奈笑意。



    “是画家的捏造。”他说。



    郁飞尘“”



    “他消失很久后,画了一系列作品也画了我在祭台前那一幕,但并不很写实。”



    对此,画家声称“你的身体不为所动,但你的灵魂为此落下一滴眼泪,所以我将它画了出来,这也是一种写实。”



    作为画家倾注无数心血的作品,这画独具凄美神圣的感染力,很多人见到画的一瞬间会落下眼泪。



    画作广为流传,人们以讹传讹,不知何时在兰登沃伦掀起了点泪痣的潮流。



    又几个纪元过去,潮流变成了传统。



    对此,郁飞尘表示,艺术家害人。



    于是这颗泪痣的线索就又消失了,它和兰登沃伦人的标记毫无关系。现在除了他亲眼看见,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的存在,郁飞尘几乎要怀疑这只是自己的臆想。



    “你在看什么”安菲说。



    神不愧为神,一眼就知道他目光的焦点有猫腻。



    “没什么,”郁飞尘说,“你睫毛乱了。”



    安菲“”



    风又大了起来,把人整个抱住也无济于事。



    郁飞尘说“走吧。”



    安菲点点头。他们在这里待了太久 ,关节都有些僵硬了,郁飞尘扶安菲起来,想起今天安菲两度出现的异常。



    他看了一眼下山的道路。



    约拿山的旅行已经结束,没必要再沿藤梯回到镇上,另有一条陡峭难走的山路通往山的另一侧脚下。



    “我背你”他说。



    安菲没反对,默默把自己挂在他身上了。



    一个猜测在郁飞尘心里浮现,但他没说什么。



    黑魆魆的山路上,四周全是树影。繁星和月亮的光照下来,又被密林遮住。



    但这对郁飞尘来说没什么影响,唯一有影响的是背上的某个人。安菲的呼吸浅浅拂在他颈侧,明明很安静,存在感却极其鲜明。



    “忘记问你一件事。”郁飞尘说。



    安菲“什么事”



    “你怎么来的永夜”



    毫无疑问,安菲来到永夜很早。



    但他一点都不像个初来乍到的人。



    谁都不知道永昼主神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的国度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存在。穿梭在完整的世界之间,掠夺力量,乃至复活死者,仿佛是外神们还没出生的时候,安菲就在做这些事了。



    时至今日,永夜中也没有第二个神明能做到复生。



    安菲缓缓垂下眼睫。



    往事缠身。



    记忆的尘封再度恍然向前掀开一角,浮现在眼前的是久远之前的片段。



    命运注定他要回忆起那一刻,因为跨过既往之河后,这具身体的模样就是那一刻的他自己。而问出问题的又是这个人。



    苍老嘶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你看着那里看着你身后”



    乌云翻涌的天空下,千万硬甲骑士与弓箭手围成铁阵,铺天盖地横亘他眼前。



    他站在高处,回头向后望去。



    老祭司站在雪白的阶梯上,身前血泊一片,他胸口被箭矢穿透,胸脯急促起伏着,嘶哑的声音正是从他口中发出。



    他的目光在血迹上停留片刻,再往后。永眠花海里,神殿绵延。



    老祭司嘶声道“你竟敢欺骗所有人你要背弃神殿你要抛弃你与生俱来的使命你罔顾神圣故乡的命运,要去往那不可抗拒的黑暗,去和已被光明遗弃的子民站在一起”



    他说“是。”



    “你必永世背负故乡的诅咒从今往后,他人的欢乐就是你的痛苦,他人的痛苦也不能减轻你的痛苦,他人的信慕将如刀割你的灵魂,他人的赞颂如匕首刺你的心脏你的领土越广阔,自身越虚无,信念越坚定,动摇越临近,你罪孽深重,无可饶恕,你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响起,一个颤音后,苍老的声音由愤怒转为痛楚“我养育你从你还不识文字时起你看着那里”



    那里是神殿。



    洁白庄严的建筑间,无数方尖碑向着天空而立。



    “一代一代,与你一样的人,他们在此长眠。”



    “而你”



    “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祭司闭眼,眼泪混着血水流下。



    身躯轰然倒地。



    神殿守军嘶声高喊“放箭拦住他”



    一霎天光倾泻,弓箭离弦前,万籁俱寂。



    他们都要他不得前去,而他目光越过千军万马,望向遥不可知的远方,像望见自己最终的结局。



    约拿山,万籁俱寂的夜晚,伏在郁飞尘肩上,安菲眼里忽地掠过一丝似喜似悲的笑意。



    他收拢手臂,更近地与这人靠在一起。声音很轻“我也只是从裂缝掉落到永夜,只是早于大多数而已。”



    “你的故乡呢”



    “早已破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