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空前宏伟的高塔。站在塔底往上看,望不到顶端。
塔基是方形的,石制,坚牢而可靠。在它的外围,楼梯沿塔身盘旋向上。塔基深入地下,塔身的下半部分用钢铁浇筑,这使它能稳固屹立在陆上,不至于被洪水冲垮,上半部分人们居住的那部分则布满密密麻麻的门洞,每一层都布置了精密的排水工艺,使它不惧暴雨的灌注。在高塔的中空部分,他们将土壤运送到此,搭建了一层又一层空中的花园,使得人们依旧可以在塔里耕作,获取生存需要的作物。
祭司说他要将它打造为足以永久居住的国度,人们将在这里代代繁衍,安居乐业,直至他们将这塔修筑至神明的脚下。到那时候,他们会在塔顶为祂建一座神庙,世代供奉。
望着它,郁飞尘想起在乐园的最中央也有一座塔,它被称作“创生之塔”。
创生之塔因其完美与流光溢彩,像是超越自然的“神”的造物,眼前这座塔则因随处可见的粗糙的、劳动的痕迹,显而易见是“人”的创造。可它们那直指向天空的姿态却是如此相似。
高塔无限向上,就能到达神明的居处吗
失去故乡的人在永夜中奔走流离,又有谁抓住过神明的衣角
祭司站在最高处眺望着远方。而安菲抱着那本手札安静站在他身侧。
站在极高之处,也就能窥见更多。不必等到洪水来到近前,他们隔了很远就看到洪水依约而至。
漆黑的潮水霎时间没过塔基,短短几个呼吸起落间,水面已升到塔身的中央。
天空上的闪电接二连三,雷霆轰鸣声中中,大雨倾盆而至。
他们看见狂风骤雨在漆黑的水面上激起恐怖的涟漪,看见一道龙卷从闪电生发处连起天与地,而深渊一般的漩涡在飓风中缓缓成型,席卷整个水面,它的核心比漆黑更加深沉,仿佛连接着恶魔栖息的地狱。
整个世界就这样在雷霆和漩涡中撕裂,旋转,变幻,被不可想象的巨兽吞噬。地面之上,唯有他们的高塔像是风雨中一座孤岛,灯火在风中飘摇,却始终没有熄灭。
“神明在上。”祭司说“我们得救了。”
身后的人们低下头,喃喃祈祷,感恩着仁慈的神明。
雨还在下。它们从漆黑的天空倾泻,斜飞的雨珠落在塔里,再随特制的凹槽被排出塔外。
“去吧,去塔里。”祭司说,“困倦的去歇息,饥饿的去进食,然后开始准备我们新的生活,我们的高塔还要继续向上。”
人们渐渐散入塔中。
郁飞尘撑一把伞站在雨中。
祭司也没有回到塔里,他在郁飞尘的伞下,用苍老而颤抖的手拂过纸面,辨认手札本上的字迹,将那些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
“是的,没错。我完全按照代代相传的那些法则做事,正确的道路,就会得到正确的结果。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们将度过这场灾难。”
三次经历,祭司先生一次比一次谨慎,也一次比一次多疑。反复推演的行为,在这一次几乎到了极致。
“为什么要确认这么多次”郁飞尘忽然道,“因为你之前犯过错吗”
祭司似乎是茫然地回想了一会儿。
“不,只是过于重大的决定必须谨慎地做出。若我出现差错,我们拥有的一切都将毁灭。”
“你已经核对过很多遍了。你怕什么”郁飞尘不常说话,惯用的语调又过于冷淡,这让他的发问显得咄咄逼人。
“怕自己的方法错了,还是怕神指给你的路就是错的”
祭司重重合上手札本,直视着郁飞尘斩钉截铁道“如果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我错了是我们错了神明不会错”
郁飞尘“如果神是仁慈的,为何不直接拯救我们”
“因为我们有罪孽,须得接受惩罚。”
“如果神要惩罚我们,为什么又留下救赎的道路”
“神的仁慈是与公正并存的。公正之外,又有仁慈。这救赎的道路就是对我们的考验。当我们找到它,走过它,就洗清了与生俱来的罪孽。自古以来,神明对待我们就是如此。”
“神自己说过有这样一条道路存在你真的读到了这条旨意”郁飞尘平静说,“你并没有,只是从力量排布的结构里推测将有什么样的灾难发生。所以假如你看到敌人,就会想要修筑堡垒。看到洪水,就想到建造船只,看到漩涡和暴风雨,就想到修建高塔。神没有想过救你,是你自己在救自己。”
祭司满怀怒火地与郁飞尘对视。
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年轻的小子,嘴里吐出来的全是应当被烧死的异端邪说。早在第一眼见到他,看到那散漫的姿态,他就该明白这是个对神明毫无尊敬的叛逆者
他想自己必须组织一场强有力的论辩,呈出详实的证据,告诉他,神存在,神公正,神仁慈。
他得拿出自己渊博的学识,广博的见闻。神殿里有得是能够证明神存在的典籍,不如就从那神明创世的故事开始讲起
祭司想到什么,紧绷的姿态刹那放松下来。
“神会救我们。神已向我们指了路。”他说,“在殿堂里,当我叩问神明的意志,它指向了无尽的天空,这是你无法否认的证据。因为你也看到了。”
郁飞尘忽然收起了咄咄逼人的姿态,目光中甚至透出了然之意,这让祭司微皱眉头,心中升起不安,仿佛落入了什么陷阱。
“神存在,神指了路,然后你沿这条路走了下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你仍然在害怕。所以,你不能确认的究竟是什么是你自己,还是神本身”
祭司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低头,目光奇异地看向那翻过了无数遍,确认了无数次的手札本。
他内心的恐惧究竟从何而起一个早已决定用一生侍奉神的人,心中为何有如此深重的恐惧
祭司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安菲。与那个可恶的小子不同,这个身着白袍的少年让他感到可靠和宁静。他希望他能解答这困惑。
安菲却只是站在塔的最边缘微低着头往下望。单薄的衣袍在风中拂动,所站的地方又那么危险,让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飘摇坠去。
在祭司的注视下,安菲回头,却并不是要参与他们的对话或解答祭司心中的困惑。他只是平静陈述道“水面还在上涨。”
祭司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跨去,郁飞尘的雨伞没来得及跟上,暴雨打湿了手札本。
他们扶着栏杆往下望,看见原本在塔身最中央的洪水线已经漫涨到三分之二处,假如再往上一些,就会淹没了设计中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
就在他们往下观看的空档,水面已经又淹没了一层窗户。
祭司颤声呼喊“往上走然后把我们的塔继续向上修建”
刚刚得到休息的人们再次惊起,他们如暴风雨来临前的蚂蚁那样密密麻麻地涌动劳作起来。人们将储备的材料吊上来,在塔顶端起遮雨的临时屋棚,在这瓢泼大雨中将高塔继续往上筑起。让这直插云霄的高塔离天空再近一步。
可水面却越来越高,远超过他们往上的速度。
正前方,那深渊般的漩涡依旧翻涌着,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在灭世的雷霆之下掀起铺天盖地的惊涛骇浪。
而天空依旧不带一丝怜悯,向大地倾泻着瀑布一般的骤雨。
郁飞尘手中伞的骨架已经被暴雨打折了,安菲的伞也被风刮走。郁飞尘把安菲从塔边缘拉过来,用外套给他遮雨。
钻进外套下被郁飞尘搂住的时候,安菲觉得很新奇。小郁的呼吸近在咫尺,虽然外套很快也被暴雨浇透,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雨越来越大,但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这里去避雨。
第一个原因是雨暂时还淹不死人,第二个原因是他们还没忘记自己的任务,要从这个世界脱身而出。
所以他们得留在这里,留在整个周而复始的世界的核心祭司身边。
祭司已被淋得湿透,他跪在塔的边缘,将半个身子探出塔外看着下方。
模糊的视线里,水面已经近在咫尺。近得倒映出了高楼上飘摇的灯光。
“为什么”雨声里,他们勉强分辨出祭司的低语。低语很快变成声嘶力竭的质问“为什么”
他嘶喊“我已按照神明的旨意,建造向上的高塔我们的塔还不够高峻,我们的子民还不够勤劳所以神明还没有原谅我们,继续继续向上”
人们呼喊应答他,喊声却戛然而止。
哗啦一声,雨棚被摧垮,最上方劳作的人大叫着跌入水中,然后消失了声息。此刻他们已经离天空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恐怖的雷霆震响声像是从他们背后响起。
可是却无法再往上一步。
“为什么明明读懂了神明的旨意,却无法登上神明所在的天空”
“祭司先生。”安菲的声音清澈而空灵,在这雨中似乎不受任何外物干扰,明晰得仿佛神迹。
祭司转头怔怔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您一直在看水面,却一直没有抬头去看天空。”
祭司缓缓抬头,雨珠溅进了他的眼里,他却努力将眼睛睁得更大,以看清天空。这时候,水已经漫上他们所在的平台。
被闪电照亮的天空上,他们的头顶正上方,黑云缓缓移动,也成一个巨大、波及整个天空的的旋涡,骤雨从那里倾泻而下,再落在地面上的漩涡中。
天空上的、地面上的,它们遥相呼应,如同命运的汇聚。那是两只互相注视的、漆黑眼睛。
像是神明的双眼。
安菲向上伸出手,纤长美丽的手指一刹那没入浓酽氤氲的雨水与夜雾里,如同伸入水面下。
“祭司先生,您看,天空和地面是一样的。你是在向上,还是在向下向上或向下又有什么区别”
“是神明让我们向上”
“神真的是要我们向上呢还是您读错了神明降下的意象”
“你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祭司声嘶力竭“那东西指向天空指向神的居处”
安菲脸上笼上一层肃穆的笑意。那一刹那的气息,让祭司心中升起跪拜的意愿,如同面对一尊已历经万古光阴的雕像。
“是你错了。”他语气庄重,笃定无比,“你读错了神明的话语。”
“那不是要你向上,那是在告诉你这一切的灾难,一切的毁灭,你们无法挣脱的末日,本就是神明的旨意。”
雨水没过他们的半身。
祭司双手颤抖,手札本完全浸泡在水中,洇开一片血一样的鲜红。
“不不应该是这样我要再读,是我走错了道路是我没能做到”
“你说你不记得我们曾有过交集,但我相信你能记起。你能记起你的堡垒,你也能记起你的巨船。”
“你也能记起这里没有洪水,没有暴雨,没有高塔,只有一个已经毁灭的世界,和一个在得救的妄想中不愿醒来的人。”
痛苦的嘶叫从祭司胸膛发出,响彻整个天地。
“祂为何一边创造,一边毁灭”
安菲语气冰冷,一字一句“没有罪孽,无从原谅。没有给予,不必感恩。没有公正,也没有仁慈,没有救赎之路,也没有登神之梯。”
“这就是你的神明要告诉你的唯一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