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舒忍不住揉揉眼, 还想再看清楚些,然而行礼的一众学子已经在三皇子赵景然的免礼声中直起身子,明舒视线被挡, 再看不清前面的人,只能作罢。这世间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有,何况是几分相似的, 也不足为奇。她想了想,也就丢开手了。
赵景然与陆文瀚打头, 山长与几位大儒相陪, 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书院,明舒跟着何师娘紧随众书生后面。过了山门,一行人并不休息, 先往书院孔圣庙祭拜。香烛果礼备齐, 赵陆二人执香三拜过后, 方是今年赴试的举子鱼贯而入,三人一排行礼,陆徜便是其中之一, 再往后才是书院的其他学子。
待得众书生都行完祭拜大礼后, 所有人齐聚庙外空庭, 聆听三皇子与尚书令的教诲训言。
春闱在即,他们说的无非是些激励学子们的话, 三皇子说得慷慨激昂, 众学子也听得热血澎湃, 换成尚书令陆文瀚, 这热血澎湃又变成和风细雨的体贴。
明舒全程都站在外/围旁观, 她对陆文瀚长相的好奇心远胜其他, 只是可惜, 他站的那位置逆光,她站得又有些远,仍是不能瞧清楚。
一席演说过后,众人并未就此散去,徐严带着赵陆二人往崇明堂去了。
崇明堂乃是松灵书院最大的讲堂,向来用于举办大型的讲学,大堂上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书,大堂无门,正对可容百人的中庭。眼下皇子携圣书令已坐进大堂,与山长等人看茶叙话,所有的学子,都在空庭上站着。
明舒等人跟着何师娘从旁进了后堂,各自忙开,生炉烧水沏茶的,准备笔墨纸砚的,整理学子文卷的……每个人手头都没闲着,有条不紊准备着。
赵景然与陆文瀚在这里可不是只为了与山长等人闲坐品茶叙话,寒暄过后,就是考校举子们的水平。后堂准备的那些文卷,就是这几日各位举子所写的一篇策论与一首七言绝律,先经由院中各位大儒品评后择优选出其中佳品十卷,待今日呈予皇子与尚书令过目。此外,其余学生各提交七言绝律一首,同样也是择优而取。
松灵书院二十一位将要赴试的举子,只挑出了八份。
现下明舒手中锦托内所呈之卷,便是挑中的策论与七言绝律,不过每份都卷起以红绳缚之,看不出都是谁的文章。明舒捧着锦托站在后堂入大堂的隔门处,正待传唤。何师娘见她一双眼滴溜溜地在卷子上打转,便笑着过来,附耳悄悄道:“明舒丫头,想知道你阿兄的文章有没在这里面?”
明舒点头如捣蒜,何师娘便指着最上面两份卷子的其中一份,道:“喏。最上头呢。”
“谢谢师娘!”明舒安心了。
虽然对阿兄有信心,但得到确定,她还是很开心。
“叫你了,快去吧!”何师娘又是一笑,轻轻推了推她的背。
前面已经传话过来,要献卷了,明舒深吸口气,躬身捧着托盘迈入正堂。她并不能接近皇子与尚书令,只能捧着锦托静立正堂一侧,由内侍过来取卷检查后打开再送呈赵陆二人。不过站在正堂,哪怕只是侧面一角,她也能瞧见站在中庭的陆徜。
举子三位一排,陆徜站在第一排,虽然都穿一色的衣裳,但陆徜就是生生比旁人醒目了好几分。
她悄悄勾唇。陆徜瞧见了,递个眼神过来。兄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虽无言却又默契十足。明舒与他对视了两眼,目光又一转,瞧见他旁边那人。
好吧,醒目的不止陆徜一个人,鸡群立鹤,这鹤有两只。
宋清沼也站在第一排,正中位置,人如兰芝玉树,也格外耀眼。似乎察觉到目光,他眼睛微转,也瞧见了明舒。明舒挑眉瞪眼,冲他做了个怪相。宋清沼不知怎地,有些想笑,他飞快收回目光,只将那突如其来的笑意忍下。
堂上无人察觉这小小的眉眼官司,内侍已解开第一卷,唱名:“汴京举子,宋清沼。”
宋清沼收敛神色出列,朝前默揖。
此卷先呈于赵景然,赵陆二人推让一番后仍由赵景然先看,内侍又取第二卷,唱名:“江宁举子,陆徜。”
陆徜亦随之出列。
这一卷,便呈给了陆文瀚。
赵景然那厢已经看了泰半,边看边赞:“清沼不愧是汴京第一大才子,文章果然写得妙哉。”
宋清沼忙拱手谦道:“殿下过奖,清沼不才,是书院诸位先生教导之功。”
“你还是这么谦虚!过来与吾说话,不必拘束。”赵景然笑道。
明舒听他说话语气,想来他与宋清沼已是旧识。毕竟是国公府的嫡次孙,与皇室结交,不足为奇。
宋清沼顶着一众学子艳羡的目光站到三皇子身边,赵景然继续看他的文章和诗作,边看边夸,看到精彩之处,忍不住倾身将文卷摊与陆文瀚,想要与其分享佳作,不想陆文瀚刚巧聚精会神读完陆徜全卷,忽然拍案叫绝:“好文。”
赵景然却是一怔:“吾甚少见陆公如此赞人,此文……”
“殿下请过目。”陆文瀚遂将文章递予赵景然。
底下一众学子便见赵陆二人交头阅文,指点卷文低语讨论,也不知所言何物,只有陆徜泰然自若站着,面上波澜未惊,好像被品头论足的文章并非出至他之手。
宋清沼微微垂头,不语。
稍顷,赵陆二人阅完陆徜之文,陆文瀚方抬起头来:“哪位是陆徜,上前来。”
陆徜又上前几步,走到正堂中,恰就站在陆文瀚前,拱手道:“学生陆徜,见过尚书令陆大人。”
不亢不卑的举止让陆文瀚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他却看见陆徜渐渐抬起的头,不由怔住。
“陆公?”见他失神,赵景然轻声提醒了一句。
陆文瀚回神,只盯着陆徜的脸问:“江宁解元陆徜,你今年多大了?”
与文章无关的问题,陆徜照常回答:“学生刚过及冠。”
及冠,便是二十岁了。
陆文瀚又问:“你家中还有何人?”
这问的就更奇怪了,陆徜眉头微蹙:“家中尚有母亲与一个妹妹。”
“你妹妹年几何?”
明舒听问到自己,也满心诧异,抬头正好对上陆徜望来的目光,那陆文瀚也跟着陆徜望来,一眼就看到她。
“舍妹年十八。”陆徜回道。
“那你的父亲?”
“家父在学生幼时已经病故。”
“不知令尊名讳是……”
“家父陆远川。”
陆徜声音刚落,旁边的内侍忽斥道:“大胆!”
“不碍事。”陆文瀚忙伸手令内侍退下。
赵景然解释了一声:“远川乃是陆公的字。”
这下陆徜的眉头是彻底蹙起,赵景然也觉古怪,便问陆文瀚:“陆公,可是这学生有什么问题?”
“并无不妥。臣只是见他文章用词老辣,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没想到他这么年轻,心内好奇,多问了几句,竟还真有些缘分。”陆文瀚神情仍旧轻松平静,说话间又朗笑几声,目光却从陆徜身上移到静候一旁的明舒身上。
明舒虽是书童打扮,但此装扮男女通穿,只为了行事便宜且与书院众吏统一着装,并不为了扮成男子,是以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被陆文瀚看得莫名其妙,这场考校怎么考着考着,考到自家身上来?
陆文瀚很快收回目光,再度与赵景然说起文章来。
陆徜和宋清沼的文章都写得很好,而同样优秀的两张卷落入阅卷人手中,难免被拿来对比,分个高下。以策论来看,同一命题下宋清沼之文虽言词慷慨行文流畅,引经据典不在话,却难以避免因他年纪与身份而起的缺点,多少还带着少年不解世情之说,陆徜就不同了。同样的年龄,他的见识远比宋清沼要广阔,而行文之时虽用词朴素,却字字落地,针针见血,绝非乏乏而谈之作。
陆文瀚的拍案叫绝,也正因此而起——这个年纪的学生,能有此见地,实属难得。
策论方面,无疑陆徜更胜一筹,但在诗赋之上,二人的诗均为上乘之作,对仗、押韵等无一不好,只是若论大气磅礴用字之妙,宋清沼的七言绝律要比陆徜更好。
二人均是一胜一负,表面上看是打了个平手,可大安朝选拔官员提昌务实,更看中人才的实干能力,所以科举侧重也在考察学子是否真有辅政之能,要更偏向策论。
是以整体而论,陆徜又比宋清沼强出半分。
赵景然与陆瀚文二人阅完卷子,各自点评后,将二人文章传阅众人,宋清沼先拿到了陆徜的卷子,逐字逐行细细看过之后,心里原本那点不服彻底消失,然少年斗志亦随之激起。
“陆兄此文,清沼甘拜下风。”宋清沼向他拱手作揖。
陆徜还了一礼,只淡道:“过奖了。”
明舒远远看着,就觉得,一个不愧是她兄长,另一个不愧是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
陆徜与宋清沼的文章过后,内侍又接连呈上其余学子的文章,然而有陆宋二人珠玉在前,后面虽也不乏好文,却还是火候稍欠。
待得赵景然与陆瀚文点评完所有文章,赵景然方命内侍赏赐,不出意外,陆徜与宋清沼拿的是头一份赏。
“国之栋梁。”赵景然又道,“吾十分期待二位在春闱乃至殿试之上的表现。”
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心情很是愉悦,朗声道:“说了许久,诸位想必都觉倦怠,走,看看春色去。”
山长立时上前,引三皇子出崇明堂,赵景然点了宋清沼的名:“清沼,随我一起走。”
那边陆文瀚随后,看着陆徜温声道:“你跟我走走吧。”
一行人又鱼贯出了崇明堂。山长在前面带路,按着起先安排好的路线,引领三皇子等人参观书院。
百年书院,出过许多名人,亦留下无数墨宝珍迹与典故,每走到一处,山长就介绍一处,赵景然今日谈兴很高,众人走得很慢,及至环涛馆时,因这处馆阁曾是三十年前一位当世大儒在汴京时做学问的地方,里面留有不少大儒墨宝,是到松灵书院的必观之地,故一行人又停在了环涛馆外。
“奇怪?门窗怎么都关着?”何师娘嘀咕了一句。
三皇子的参观路线都是一早安排好的,行进路线上所有的阁馆门窗早就敞开,清早检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却都关上?
“明舒,你去瞧瞧,把门窗都打开。”何师娘看了眼正在听山长介绍四周景观的三皇子,趁着这点时间赶紧让明舒前去打开门窗。
明舒忙飞奔而去,到了环涛馆外时,也不知怎地她伸手先叩门两声。
里面没有回应声传出。
明舒暗笑自己傻,这几个地方早就清场,哪有人在里面?
边想着,她边伸手推开门。
一开门,她瞳孔骤缩。
正对大门的桌案上趴着一个人。
她的心忽然悬起,缓缓迈进馆内。
屋外,三皇子与陆文瀚已经在谈笑间走到了环涛馆前,山长正做了个“请”的手势邀二人入内参观,可半敞的大门却猛地被人打开,明舒站在了大门正中间。
她神情冷凝,声音是极力控制的平静。
“三殿下,陆大人,徐山长……杨子书,死在里面。”
说话间,她向侧退开,露出趴在桌案上的人。
众人俱惊。
松灵书院出了桩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