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七流
奚越撑着一口气回到了住处,确定无人跟来,才从怀里掏出聚灵丹,一口气吞下。
细密的汗不受控制地从脸上冒了出来。
奚越咽下了喉咙里浓厚的血气,自嘲地勾起一边嘴角:“这具身体比我想得还要弱啊。”
他从离开药铺就开始蓄力,一直到见到赵广成后,才让长剑出鞘。
奚越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只能速战速决。
那一剑看起来惊人,也不过是占了个出其不意。
出完剑后,奚越的丹田内没剩下一缕真气,眼前都开始发黑。
但越是这种状态,他的态度就越是傲慢。毕竟如果被发现自己只是虚张声势,那袭杀赵广成造成的威慑力,能瞬间消弭一半。
唯一让奚越觉得欣慰的是,赵广成身为内门一霸,藏私丰厚,光是数出来的灵玉都有数万枚。
除此外,奚越更是从他的乾坤袋内找出不少聚灵丹和一枚融灵丹。
两者都是用于补充真气的丹药,只不过后者更有剔除杂质的功效,市面上的价格往往更贵一些。
为了凝结品相更好的金丹,不少弟子都会在结丹前服用融灵丹,让体内的真气更加纯粹。
奚越寻思了一下,这估计是赵广成为突破准备的东西,如今倒是便宜他了。
在接下来几天里,他鲸吸一般吞服了赵广成数十年来收集的灵丹。
换成寻常人恐怕早就爆体而亡,不过这具身体之前就曾到达过神藏境,丹田开拓,倒是没什么大碍。
如今天刚亮,奚越睁开眼,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不久前还受过重伤。
他收起了体内运转了一周的真气,原本雾一样的真气被压缩的宛如浓稠的水滴,淡金色的河流在丹田内涌动,煞是好看。
等混元真气填满丹田,再凝练成金丹,就能踏入神藏。
他摊开手,一点淡金色的真气如同火苗一样窜了出来。
奚越随手一弹,远处的巨石瞬间碎成了数粒。
他有种感觉,虽然境界没什么变化,但现在再来两个赵广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苦修无益,现在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在秘境内四处逛逛……”
奚越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腰间悬挂的真传弟子令牌就开始摇晃起来。
玄清宗真传弟子的令牌为汉白灵玉雕刻,上面有游龙的图案,除了能证明身份外,更有传音定位的功能。
此时,令牌内就传来了长老宋河的声音:“诸位真传弟子听令,速来洗剑峰一趟,我有要事相商,不得缺席。”
奚越整理了一下仪容,往宋河所在的洗剑峰赶去。
洗剑峰山顶哪怕是正午,也有一层薄雾,远处的天池散养着几只仙鹤,优哉游哉地啄水。
他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入席。奚越扫了眼,有男有女,光从长相看,不愧为人中龙凤,只是他基本没办法把这些人长相和名字对上号。
于是,他冷着脸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也多亏原主不擅交际,奚越不合群的表现并没有引起丝毫怀疑。
两张长桌相对排列,奚越的左侧是孟清峥,右侧的位置空着。
趁着人还没到齐,孟清峥微微侧过了身,低声询问:“奚越。为什么不看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从前,奚越总是雷打不动,在他眼前找机会晃悠。如今被冷淡对待,让孟清峥觉得格外不适。
他甚至有些微微的恼怒。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孟清峥早就习惯了奚越跟在他身后。
小时候的奚越知道自己长得不好,总是低着头走,被欺负了也不出声,甚至都不会诉苦。这也是应该的,毕竟奚越天生就是瞎子,怎么会知道是谁欺负他。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欺负他的人里有他脆生生叫着的“清峥哥哥”。
如果不是那次坠湖,他恐怕会一直厌恶奚越……他看着奚越被人推下去,在冰冷的水里挣扎地越来越弱,孟清峥冷眼旁观,终归没忍住,抓住了那只苍白瘦小的手。
奚越却喜极而泣,低声道:“哥哥又救了我。”
孟清峥背着奚越,在心里想着,这么小的人,还这么信赖他,挺乖,还有点可怜。
他慢慢接受了奚越的存在,只是不准奚越叫他哥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他们俩的心态都变了呢?
也许是十三年前,剑山那位大人问奚越,可愿拜他为师的时候。
孟清峥还记得那一刻的心情,不可置信,荒谬……以至于嫉妒。剑山是如今世上无可争议的第一仙门,谁不想去?
孟清峥也想,但对方不收。
奚越不过是他养的小猫小狗,因为不好看,带出去都嫌丢人。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入了那位大人的青眼?
又有什么资格成为剑山的弟子?!
而在这种情况下,奚越居然执意跟着他,来到了玄清宗。
孟清峥也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奚越对他的心思。
他觉得有些恶心,但莫名又很是得意。
任你是一代天骄又如何,在我面前也不过是摇尾乞怜的下贱的狗。
……
……
孟清峥的声音温柔,仔细听还有几分缱绻的情意。仿佛他面对的那半张脸并非狰狞宛如恶鬼,而是最美的情郎。
原本的奚越就是这么一步步沦陷的。
奈何如今,这副身体换了个芯子。
奚越连头都懒得转过去一下,反问:“你是觉得自己很好看吗?”
他的声音不低,以至于一旁的裴衔玉没忍住笑出了声,不得不以扇子遮掩住口鼻。
孟清峥嘴角依然带笑,却没能忍住面色的僵硬。
好在,宋河的到来打破了这里的尴尬。
宋长老坐在仙鹤的背上,稳稳停在最上方的案几前。
他的视线在面前十名弟子身上划过,朗声道:“你们是玄清宗的真传弟子,也是这届上千弟子中最杰出的十人。宗门一向给你们最好的资源。现在也该你们来承担义务了。”
“近日秘境内妖蛇愈发放肆,竟杀了我玄清宗弟子数十人。我和你们师叔准备联手去击杀那孽畜,即将离去数日。秘境内的护山阵法需要人出力维护,此事由首徒孟清峥主持,你们务必尽到真传弟子的职责,好好维护阵法,保护其他师弟师妹。”
宋河的表情异常严肃。
护山阵法说白了就是一个保护的结界,能让里面的人免受外界伤害。如果不是这阵法的存在,附近的妖兽早就一股脑凑过来了。
人喜欢猎妖,妖兽也同样喜欢猎人。弱肉强食,一向如此。
护山阵法每天消耗的灵气都以海量计,更需要人专门看守阵眼。这也是宋河特地把他们叫来的原因。
十名真传弟子纷纷颔首道:“是。”
宋河满意地点点头,袖子一挥,一枚圆圆的令牌落在了孟清峥的面前。
他本欲驾鹤离去,却突然顿住,转身,看向了奚越的方向。
“无规矩不成方圆。你的做法,我很满意。”宋河的表情很是满意,“你是剑修,之前我还担心你没什么血性,在剑道上难有成就,如今倒是让我放心不少。”
他在乾坤袋里摸了摸,拿出一把长剑,放在了奚越桌上。
“当初,剑山有一位先生对我说,合适的时候,就把这剑给你。那位先生还说,等你能拔出剑,就可以去剑山找他。我看现在就很合适。”他回忆起了那位先生的名姓,面色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钦佩。
这次,宋河是真的没了人影。
在场所有人好奇的目光,都不免落在奚越面前的剑上。
除了好奇,更有几分羡慕和意外。孟清峥是表情最复杂的一个。
当初奚越刚入门的时候,门派内就隐约有传闻,说奚越是剑山看中的“剑子”。
那时候,几乎没人信。
玄清宗在几千年前,也是盛极一时的大教。可是如今,比起如日中天的剑山,恐怕差了好几个“盛极一时”。毕竟,玄清宗最鼎盛的时候,也不敢称自己为“天下第一宗”。
怎么可能有人放弃剑山,来到玄清宗?
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傻子,还就在他们身边。
奚越也看着这剑。居然是把木剑,像是教小孩学剑时用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后,抓住了剑鞘。
一边,孟清峥握着令牌,视线落在奚越手上;裴衔玉手持折扇,却忘了扇动。
有几名真传弟子因为离得太远,干脆直接站了起来。
然后,奚越在万众瞩目下……把这剑收进了乾坤袋。
“等等,奚师兄!”有一个性急的弟子站了起来,大声问,“你怎么不拔剑试试?难不成是怕丢人?”
奚越回头,表情很是莫名:“我为什么要拔剑?我现在又不用剑。”
“可是让剑出鞘,就可以去剑山。”
剑山,光听名字就知道,里面肯定是一群剑修。能成为当世第一的仙宗,这些剑修水平一定相当厉害。
奚越也用剑,而且对自己的剑道一向十分自信,所以他迟早有天会去剑山,但不是现在。
只是他懒得解释,也无需解释。
于是,在众人眼里,奚越连脚步都没停顿,径直离开了洗剑峰,留下一堆弟子面面相觑。
之前说话的那位弟子姓陈,名敬修。在真传弟子中排名第九。
他没想到奚越竟然如此不给面子,一时之间表情分外尴尬。
孟清峥在此时站了起来,微微颔首:“奚师弟一向不喜欢交际,我代他赔个不是。”
陈敬修这才觉得面上好受了点,他坐下,抿了口桌子上的灵茶,哂笑:“其实我看原因也很清楚,奚越八成是舍不得孟师兄呢。”
这句话让孟清峥感觉像是在冬天喝了一口热茶,从心尖上开始妥帖起来。
于是,他的表情越发谦和:“大家都是同门,这些玩笑话就别开了。”
裴衔玉看着这群人叽叽歪歪的,觉得真的好烦。
*
若论天下十大禁地,九曲天河绝对是其中之一。
虽然被叫做河,但其实指的是从天垂落下的九条瀑布。传言,这是仙界出现缺口,导致天河水泄露造成的奇观。
曾有人御风飞行数万里,想看看这瀑布的源头,但一直到几乎被周围的罡风绞碎,也不曾有结果。渐渐的,大家也不再纠结这瀑布是否从天上来。
九曲天河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每条瀑布的水流都异常危险。有的温度高的能熔化金石,有的毒性大的能污染灵气,有的重的能压垮地面……并且越靠近瀑布,感受到的威压就越重。
因此,这里总是人烟稀少。
就是这样的地方,有只黑不溜秋的乌鸦,落在了一顶帷帽的边缘。
帷帽的主人盘坐在几块乱石边上,一张脸被帽帘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的手里拿着鱼竿,鱼竿上面落了好多层灰,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从露出来的那只手看,这个人应该挺年轻。只不过修真之人,岁数一向不用当真。
这乌鸦开口道:“师弟啊,又在洗剑呢。你都十年没回宗门了,你屋子都长草了啊师弟。自从你走之后,二师弟天天唉声叹气;三师兄在藏书阁十年出来了两回;四师妹去了婆家宗门再也没回来……”
钓鱼的人挪了挪帽檐,几缕乌黑的发丝垂了下来,他说:“我是不会回去做饭的。”
乌鸦的表情更加悲痛欲绝了:“我难道是在馋你的饭吗?师兄也很想你啊!”
但是对方没什么反应。
乌鸦继续道:“好吧,你们用剑的男人真是没劲,再过一年又是剑山收徒大会了。我是来通知你的,反正来不来都随你。”
钓鱼人想了想,说:“不去。”
“是吗,太可惜了。但是我前几天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当初那个天生剑心的小孩好像会来……”
话音刚落,还坐着的人起身,然后微微晃动了一下鱼竿。
上面传来的重量让他稍微有些失望。
“没鱼。”
然而,就在他拉杆的那一瞬,一只红色的小鱼从瀑布中飞跃而出,一下子咬在了空荡荡的耳钩上。
男人一愣,然后把这条鱼放进了鱼篓。
乌鸦在天上盘旋了两周,十分兴奋:“师弟,鱼,饭。肚肚饿。”
背着鱼篓的人取下帷帽,挂在背后,终于显露出真容。他有一张格外引人注目的脸,但是仔细一看,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和谐。
他眼眸里是浅淡近乎透明的银色……瞳孔没有焦距,居然是个瞎子。
但哪怕看不见,他走路依然很稳。即使山路崎岖,身侧就是万丈深渊,他的速度也丝毫不慢。
乌鸦的眼里隐约有了点笑意,随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本来想就地分解,但是蓦然注意到了一个有点不对劲的地方……
漆黑的乌鸦扇着翅膀跟了过去,嘴里一阵怪叫:“等等——师弟!?我草,你的剑呢?!”
剑山有掌门,而门派用剑最厉害的人,被叫做剑宗。掌门有时候是剑宗,有时候不是。
至少现在,剑山的掌门不是。
这一届剑宗是他的小师弟。
叫岁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