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七流
老实说,奚越是个比较叛逆的人。
但是顾红衣让他滚的时候,他还是滚了。免得这位老前辈气急攻心,和他同归于尽。
等到回到原来落脚的地儿,望着已经烧干了的柴火,奚越依然心有余悸。
这纯粹是动物求生的本能作祟。
就像是再勇敢的兔子,在撞见孱弱的老虎时,第一反应依然是拔腿就跑。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都从顾红衣那出来许久,他的心依然砰砰跳个不停。
小青也从冬眠中醒来,警惕地叹气头,嘴里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
奚越沉思片刻,灭了眼前的篝火。
今天的雪山依然皎洁,远处山顶,挂着一轮淡蓝色的新月。
奚越悄然握紧了木剑,起身,看向了正南方。
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的身影自虚空里涌现,秦闻木然道:“没想过居然会被一个凝神境的发现,罢了……师徒一场,我本来也不想闹到如今境地。还是让你做个明白鬼投胎吧。”
奚越轻轻挑起眉:“你这老匹夫,为了杀我没少花心思吧?”
秦闻:“我不愿杀你,是你做的太过。为师不过清理门户罢了。”
奚越冷笑:“你也配?”
他催动起丹田里的剑意,声势浩大滂沱,宛如暴雨来临的前夕。
太虚剑意附着于木剑之上,朝秦闻刺去。
与之相反的,是奚越转身,就往山洞里逃窜。
奚越愿意称之为战略性转移。
不畏惧,不代表就要热血上头鲁莽行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哪怕再给一年时间,秦闻这狗东西,也不会是他对手。
秦闻被这凛冽肃杀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起了许多恐怖的回忆。
譬如十九岁那年,落入万魔窟,和一个大乘魔头擦肩而过。
又譬如六十七岁那年,被仇敌追杀六千里,一路鼠窜,最终还是掌门师兄出面,保下他一命。
秦闻怔然片刻,迅速挥动起手里的长鞭,鞭痕扫过剑光,才发现这一剑不过虚张声势。
秦闻面容冷酷,心中暗忖:“这小子到底哪来的这么多奇缘?幸好我下定决心痛下杀手,要不然假以时日,必成吾儿心腹大患!”
秦闻运起身法,也疾驰向山洞掠去。
溶洞内地形复杂,万幸奚越已经来过一次,他记忆一向很好。
秦闻飞入山洞时,只能看见奚越的一片衣袍,刚好消失在另一个洞口的入口。
“你以为你跑的掉?!”秦闻一阵怪笑,心里窜起几分火气,“别躲了,你现在出来,为师还能留你一个全尸,毕竟你我师徒一场!”
远远的,传来奚越的声音:“你现在出去,还能留个全尸。说真的,我毕竟也叫过你一声师父,不忍心你凄惨死去。”
奚越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奈何秦闻听了,反倒是更加怒火冲天。
“竖子,就会逞口舌之快!”
他一掌,朝一处山洞拍去。
奚越被余威波及,胸口闷痛,叹了口气:“我难得好心。怎么就不信呢?”
两人在溶洞内一跑一追,整个山底都地动山摇,无数山蝠和池鱼被惊动,慌乱逃走。
顾红衣微微眯起眼。
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片刻后,他听到了奚越的声音:“前辈,我来送人头了!”
奚越跟只泥鳅似的,从洞口钻了进来,背后长鞭交织成网,朝他扑去。
他翻身一躲,脸颊边缘溅起几滴血珠。
半边脸陷入阴翳之中,剩下露出来的半边,竟然漂亮的有些凌厉。
顾红衣的视线落在了随后进来的人身上。
血气充足,身体强健。
大补。
与此同时,秦闻也看见了坐在石台上的人。
“你是谁?!”秦闻悚然,背后汗毛竖起。
顾红衣只剩一张皮的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我是谁?”
秦闻手里还拿着长鞭,神情逐渐从警惕变为放松:“小九?为父不是已经送你出玄清宗了吗?”
秦闻一步一步,朝顾红衣走去。
他用真气割开自己的咽喉,神色有一瞬间的清醒,却很快陷入茫然。
秦闻宛如羔羊跪乳,把自己献祭给了顾红衣。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头发逐渐变白,整个人像是漏了气的轮胎一样,瘪了下去。
而顾红衣头顶的光,也越来越暗。
黑暗里,响起了小声的吞咽声。
奚越的眼皮子骤然狂跳,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他下意识地想摸摸腰侧的木剑,却发现那把剑被它扔出去揍秦闻,至今还没飞回来。
……莫不是生气了?
奚越深吸一口气,悄悄地准备往山洞外走。
就在此时,他感觉自己的耳垂被人轻吹了一口气。
顾红衣之前的声音,都虚弱而苍老,而此时却像是玉石相撞,清脆动人:“小友,跑什么?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呢。”
奚越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听使唤,脚跟灌了铅似的,定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
他正色回答:“这就不必了,我喜欢助人为乐。”
耳边,传来顾红衣一声轻笑。
奚越不受控制地越来越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顾红衣并没有想过杀奚越。
第一是奚越修为太低,还不够塞牙缝。第二是困住他的阵法已经碎了,马上就能出去,没必要。
第三是,顾红衣承认,他觉得奚越挺有意思的,而且心性很适合修炼他们的功法。
从心所欲,修的就是顺心意。
顾红衣花了半个时辰,完成了进食。
他披起外袍,低下头的瞬间,漆黑如墨的长发倾泻如瀑布一般落下,滑过白皙细腻的颈肩。
一只脚踩在了水池中,泛起涟漪似的波澜。
他走下莲台,不像魔修,像是自天山走下的神子。
顾红衣一步一步朝奚越走去。他蹲下,手指马上要碰到奚越的脸。
然后,他的手指骤然一疼。
一把木剑划破了他的指尖,几滴血迹缓缓滴落。
木剑悬空,剑尖指着他的鼻尖。
顾红衣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剑……怎么会在这?!难道……?尊、尊上还活着?”
他像是遭遇了极大的恐怖,整个人肩膀都开始发颤,牙冠更是“咯咯”作响。
不,他明明亲眼看见道长生身死,身体被分成了六段,由不同的仙宗镇守。
一世魔尊道长生,死亡已三千年,修真界至今无人敢提起他的名讳。
关于他的记载很少。
顾红衣是魔尊的首徒。
他还记得很多事,譬如道长生用剑,用的还是一把木剑。
但顾红衣绝对不希望道长生还活着。
因为,他是……叛徒。
道长生自创了《不死不灭功》,说可生生世世轮回。
奚越能用道长生的剑。除了道长生,还有谁能驯服这把剑?
他却不敢杀奚越。
这把剑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敢动奚越,它就杀了他。
顾红衣的手抬起,又落下,最终俯首,柔声道:“我明白了,尊上。”
*
奚越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头顶明亮透净的天空。飘着小雪。
他的耳侧响起一声嘤.咛。
奚越这才意识到,他身边有人。
顾红衣撑着胳膊,躺在他身侧,另一只手还搭在他胸口处。
他眼眸微微弯起,十分轻佻地点了点奚越的鼻尖,道:“好丑好乖的小东西。”
奚越抓起身侧的剑,瞬间后退数步,目光警惕。
顾红衣坐起,撩起自己的长发:“小友,我们好歹也大被同眠了一夜,倒也不必如此绝情。”
不得不承认,奚越见过很多美人,顾红衣绝对是个中翘楚。
他有张能让人神魂颠倒、心升旖旎的脸。
是字面意思上的那种神魂颠倒,恐怕和他修炼的法门也有关系。
“前辈还是不要拿我开玩笑了。”奚越道。
顾红衣起身,笑着道:“大阵已毁,我准备找个地方歇脚。要跟我一起走吗?”
奚越低下头,态度恭敬:“还差三日,我刑期已满。就不和前辈一起走了。”
顾红衣倒也不勉强。
他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神色却十分莫名。
“之前给你的《玄清炼气诀》是真的,给不给玄清宗都随你……以后,如果你遇到危险,我又还活着,可以来找我救你一次,了结今日因果。”
“那就多谢前辈了。”
顾红衣转身离去,又突然回头,问:“最后一件事,你叫什么?”
奚越一愣,回答:“奚越。”
顾红衣“嗯”了一声,表情说不清是洒脱还是失落。
他一边走,一边哼着歌:“说长生,道长生,世上谁人可长生?转世轮回一场空,也算长生?”
这一次,顾红衣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