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菡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萧尚言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着,捡起一根木柴,拨弄火堆。
秦素菡见他并不劝自己,也不肯说半句让步的话,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让她走。
她咬了咬唇,擦净了眼泪,却也不哭了,定定地瞧着萧尚言,语气带了几分尖锐道:“尚言哥是不是还在想着有朝一日,要去找我三姐姐?”
萧尚言拨火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做声。
不否认,那就是承认。
秦素菡再也忍不住,激动道:“你是少将军的时候,三姐姐自然愿意跟你走。可你现在成了被通缉的犯人,三姐姐她却是陵国的皇后,你觉得,她会为了你放弃她的皇后之位吗?”
“你被抓是因为她,可她却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你被皇兄关押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求过什么情,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两句,我皇兄要她别管,她就真不管了。”
“明知道你被押回京都就是一死,可她却什么都不说,轻飘飘把这事就揭过去了。你现在不得不逃亡,她却心安理得继续回陵国去做她的皇后。她根本就不值得你对她这么好!”
“尚言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根本就不喜欢你,从头到尾只是在利用你。你为什么还忘不了她?为什么?”
秦素菡说到最后几句时,语声有些哽咽。
萧尚言皱眉:“三公主为人如何,萧某自有分寸。四公主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我送公主离开。”
他站起来,转身就要走。
秦素菡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泣声道:“尚言哥,不要赶我走,我不想走......尚言哥,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萧尚言神色复杂,“四公主,不要这样。”
秦素菡哭得泣不成声,抱着萧尚言不肯松手,“就算你不念我这番心意,可我皇兄恨死了萧伯伯和你,我救了你出来,萧伯伯又自尽了,皇兄怎会放过我?”
“我不是三姐姐,皇兄对我也并不算多么疼爱。他现在正在气头上,我若回去,他就算肯饶我这条命,但必定会让我吃一番大苦头。”
“尚言哥,我好歹对你有恩,难道你就忍心送我回去受折磨吗?”
萧尚言沉默了许久,终于让步:“四公主若执意不肯走,那便留下。等皇上气消了些,我再送四公主回京都。”
他终究还是一点点掰开了秦素菡的手,头也不回地去了山崖外边。
夜色愈发深沉,万籁俱寂。
冬夜寒冷,便连虫鸣也无。
秦素菡哭了许久,后来那哭声终于渐渐停了,似是睡着了。
萧尚言坐在离着山崖没多远的一棵树下,心中万般情绪起伏。
却并非是因为秦素菡今夜的表白。
秦素菡的心意,他早已隐约猜出,如今听她亲口说来,也并不觉太过惊讶。
能波动他心绪的,只是因为,秦素菡无心说出的那句话。
“你是少将军的时候,三姐姐自然愿意跟你走。可你现在成了被通缉的犯人,三姐姐她却是陵国的皇后,你觉得,她会为了你放弃她的皇后之位吗?”
萧尚言眸光黯淡至极,忍不住从怀中,摸出了那半枚金丝刃。
他想到逃离的那晚,父亲萧广智,对他说的那番话。
“爹老了,就不随你走了。萧某深受大秦皇恩,十年前洛城之变,总得有人给大秦一个交代。”
萧广智在狱中受了刑,衣袍上血迹斑斑,额角又被皇上用砚台砸出个血洞,他却神色甚是平静,丝毫不以为痛。
“下毒之人根本不是爹,你为何要承认?”
面对父亲,从被抓到现在始终淡漠应对的萧尚言,也忍不住露出几许激愤之色,“你殚精竭虑守护大秦江山,为何到老了要不顾一世英名,自认逆臣贼子?”
萧广智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歉然道:“尚言,是我糊涂,一时鬼迷心窍,做了错事,连累你了。”
“到了这个时候,爹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萧尚言逼视着萧广智,厉声道:“十年前皇长子中毒之事,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可三公主中毒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为何要认?你到底是代谁受过?”
萧广智轻叹:“尚言,为父没有代谁受过,为父......”
“既然爹不愿意说实话,那我问爹其他问题。”
不等萧广智说完,萧尚言突然从怀中掏出那半枚金丝刃,重重扔到了地上:“这半枚金丝刃,爹当日对我说,是故人心意,须得好好珍惜。”
“我想问爹,这故人是谁?和我又是什么关系?爹为何要我珍惜对方心意?”
“还有扎合铁,一个使北地弯刀的人,为何会持有另外半枚金丝刃,为何,口口声声叫我少主。这其中种种,到现在,爹还不肯告诉我吗?”
萧广智盯着那枚金丝刃,眼神异样复杂。
良久,他才涩然道:“原来扎合铁已经见过少主了。我就知道,他们必不肯安分守己过一生。”
萧尚言脸色骤变:“爹,你,你叫我什么?”
萧广智缓缓起身,朝着萧尚言跪了下去。
“少主乃是北地大炎国皇族遗孤。当年陵国率兵进犯,大炎国破,先帝战死。”
“我护着尚在襁褓中的少主逃生,辗转流落大秦。扎合铁护着少主的姑母秀月公主,蛰居陵国,秘密收集旧部。”
“我和秀月公主失去联系,为求谋生,不得不入伍从军。大秦先帝对我甚是赏识,提拔我做了将军,后来又委以大将军重任,将兵权尽皆交予我手上。”
“扎合铁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了我。彼时四国即将结盟,他希望我为他提供便利,破坏结盟。”
“我思虑一夜,到底,还是答应了他,在皇长子的府邸中,安插了扎合铁的人。”
“其后发生之事,非我所愿,却,因我而起。”
“大秦国因此与陵国战乱十余年,士兵死伤不计其数,百姓生灵涂炭。”
“仅此一罪,我已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大秦皇帝当年视萧广智为兄弟,对萧广智有知遇之恩。
洛城之变发生后,他对萧广智非但没有半点疑心,反而对他愈发信任。
后来因病去世时,大秦皇帝拉着萧广智的手,将自己的二儿子秦世定托付给他。
“大秦的江山,朕的儿子,就拜托给你了。”
那一刻,萧广智的心情,难以言说。
因对先帝有愧,也因有悔,萧广智后来再不曾主动配合扎合铁做任何事。
他答应秀月公主,会尽心抚育少主长大。
待少主成年后,再告知少主身份,共谋复国事宜。
但萧尚言成年后,萧广智却迟迟未将实情告知萧尚言,这其中,却也多少存了一点私心。
*
萧尚言的神情由起初的震惊,渐渐趋于平静,终至于,彻底的冷。
“所以我身上流的,还真是北地蛮族的血。”
萧尚言冷冷道,“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扎合铁不来找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少主还记得,你十六岁那年,执意从军时,先帝问你为什么要从军,你怎么答的吗?”
萧广智目光温和地望着萧尚言,眼里带了慈父的温情,“少主说,男儿大丈夫,自当驰骋沙场,护我大秦安康。”
“那一刻,我就在想,少主长于大秦,视大秦为自己的国家,活得恣意洒脱。”
“而我们这些旧臣,非要少主接受过去残忍的事实,一心谋求复国之道,是否,对少主太过残忍了些。”
“如果可以,我想让少主只是萧广智的儿子,是大秦国的少将军。除此而外,没有别的任何身份,就这么平安快乐过一生。”
萧广智的声音里充满苦涩,只可惜啊,这到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扎合铁和秀月公主隐忍蛰伏多年,怎可能会轻易放弃复国计划?
“今夜就算四公主不救少主,扎合铁也必定会带人营救少主脱险。”
萧广智弯腰捡起地上那半枚金丝刃,拉过萧尚言的手,将金丝刃放回他手中,“这是秀月公主所赠信物,少主还是好好收着吧。”
他抬头凝视萧尚言片刻,叹息道,“你我父子一场,可惜,我终究是护不住你了。尚言啊尚言,此去前路多舛,务必好生珍重。”
他说到“珍重”两个字的时候,猛地朝马厩里的青石漕撞去,顿时撞得脑浆迸裂,当场气绝。
萧尚言拦之不及,只觉心神被巨雷击中般,身形都晃了两晃,脑子里浑浑噩噩。
等他茫茫然回过神来时,四公主秦素菡已然拽着他离开了那座府邸。
此后,他便是在一路的逃亡中,渐渐消化了萧广智的那些话,渐渐接受了丧父之痛和逃亡之艰。
这一颗饱受摧残的心,也渐渐变得坚硬,清晰,坚定起来。
萧尚言盯着手中的金丝刃良久。
忍不住又从怀中,摸出三公主赠他的药。
药瓶带着他的体温,萧尚言紧紧捏在手中,抬头去凝望那黑沉沉的天。
他想,父亲说得没错,生而为大炎国皇族遗孤,他的前路,的确多舛。
他既不愿终生做个卑贱的逃亡者苟且一生,那便只能正视自己的命运。
在这黑沉沉的天地里,他须得博出一方晴空,才能觅得一处安宁。
才能,护得住她,留得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