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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无情
    夜很黑,冷风吹得宫檐门前的灯笼摇晃不止。



    陵君行一动不动站在慈仁宫外,已然站了许久。



    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卫无忌便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



    一并呈上的,还有邓府老仆和诏狱北地蛮人的供词。



    玉佩的秘密,大哥的疯癫,钟姑娘的死,十年来一直追查的种种真相。



    到最后,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他感到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曾经纠缠他多年,几乎深入骨髓的痛意与恨意,一时竟有些空落落的茫然,不知该落在何处,便是恨,都不知该恨谁。



    一如当年,发现自己递给三弟的点心,竟是导致三弟哮喘病发作的罪魁祸首。



    三弟没能救过来,他愧悔难当,然而无意中听到母后与婢女的对话,才知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他成了母亲手里的刀,成了杀死三弟的刀。



    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夜,一如今夜这般寒冷。



    昭王府荷花池的水都结了冰。观景石洞的瀑布停了,一尺多长的冰凌沿着石壁垂落。



    他躲在荷花池边的石洞里,漠然地听着外面老管事四处寻他的呼喊声。



    洞里很黑,很冷。他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可是他不想出去。



    好像这样折磨着自己,心里的那种难受和痛苦,就可以少一点。



    对三弟的愧疚和自责,也可以少一点。



    从那一夜起,他就意识到,母后从来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如佛堂中的慈眉善目,温柔端方。



    也是从那一夜起,他彻底断了对母后的念想,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求。



    去宫里例行的探望,从此再也没了发自内心即将见到母后的雀跃与欢欣。



    只有不符合他那个年龄的平静与淡漠。



    他对母后仍有尊敬,仍有天然的血脉牵连,但却再也不曾有过任何期盼了。



    三弟死亡的真相,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便是父皇也不曾。



    那件事永远埋在他的心里,成为此生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这秘密折磨着他,噬咬着他,伴随着三弟临死时因为剧烈挣扎喘息而有些扭曲的面孔,成为他每晚的噩梦。



    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浑身冷汗地惊醒。无数次彻夜不能眠,一闭眼,梦里都是三弟的脸。



    年幼的他曾无比企望从母后身上,获得母亲的温情。



    然后终究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以为母后能给他的,不过是失望而已。



    却不意,母后给他的,是比失望还要痛苦得多沉重得多的东西。



    母后的无情,早已远远越出了后宫,超过了他能想象的底线与界限。



    十年来咬牙承受的所有苦痛,煎熬,折磨,噩梦。



    到头来,竟是由他以为最亲的人给予的。



    多么可笑。



    如今想来,少时他曾获得的唯一一点温情,是大哥和钟姑娘给的。



    可是母后残忍打碎了这一切,亲手毁了大哥和钟姑娘。



    大哥和钟姑娘出事的十年里,再不曾有任何人走进他的心,他也再不曾对谁动过半点柔情。



    唯有她,唯有秦落羽,是个例外。



    可是母后将他这仅有的一点温馨,同样无情地砸了个稀碎,竟送她进诏狱那种地方。



    他身为一国之尊,却护不住她。



    不但护不住,甚至,不能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予以同样的伤害与报复。



    陵君行本来很想当面问太后一句为什么。



    可是想来,她亡国公主的身份,或许已经就是答案。



    所以,倒是不问也罢。



    这一世母子情分,便算是,缘尽至此了。



    *



    陵君行终究没有踏入慈仁宫一步。



    也没有下令撤去慈仁宫外重重看守的侍卫。



    他转身,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



    冬夜的寒风无孔不入地灌进衣袍,带来刺骨的冰冷。



    花径旁的梅枝勾住了他的衣角,他站住脚步,借着远处并不分明的光,盯着那枝上的红梅出了半天神。



    那夜他牵着秦落羽的手送她回秋水宫时,月色下红梅开得灼灼。



    而今,竟已残落如斯。



    有风过,梅花瓣簌簌飘落,陵君行伸手接住了那些花瓣。



    陵君行想,她到底为什么要走呢?



    是诏狱的刑罚,让她对他失望了,觉得他不能护她周全?



    还是,她从来就未曾对他动过半点真心。



    但凡有一点点真心,她怎会丢下他,毫无留恋地离开。



    陵君行攥紧了手里的梅花花瓣,面无表情地将那些花瓣一点点揉碎,洒落。



    秦落羽。



    他想,你也是个无情的人呢。



    若是他,断断做不到在她昏迷未醒的时候,悄然离开。



    可她偏偏就走了,不留一字一句,就这样将他丢下,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也是,无情得紧。



    陵君行缓缓推开秋水宫的门,里头空无一人。



    先前从诏狱里放出来的秋水宫侍女太监,伤得重的,隗公公另外安置了地方,让他们养伤。



    伤得轻的,还愿意回来的,隗公公让他们回来了。



    只是,皇后娘娘已然不在,侍女们自然也想不到,帝王深夜还会到来,也就无人前来相迎。



    陵君行走进寝殿,屋里漆黑一片。



    他默默点亮了灯,站在屋中,一点点打量房中的一切。



    他想起以往自己来时,她有时会坐在软塌边,捧着一本医书看着。



    听得他来,便抬头,朝着他嫣然一笑,黑白分明的眸映着烛火跳动的光,那般明亮欢快。



    她放下书朝着他奔过来,有时会拉着他的手,有时,会扑进他的怀里。



    很多次,他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睡颜安静乖巧。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心头所有的烦躁和阴郁,便一点点得以平息。



    他俯身替她掖好被子,将她不安分胡乱伸出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然后在她的额头或唇角,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那样温暖的夜,当时却只道是寻常。



    却不意,眨眼,便人去屋空,所有的一切,宛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陵君行默默站了许久,挥袖熄了烛火,静静地躺在床上。



    枕上犹自留有她的淡香,然此刻却更添无可言说的苦涩与孤寂。



    他扯唇,自嘲地想,她真的是个很无情的人。



    可惜,便是无情,这辈子,他也认定她,要定她了。



    除非死,她这一生,只能是他的皇后。



    便是死,她这一生,也只能做他的皇后。



    所以秦落羽,怕是你终究,要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