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窈看了看面前还冒着热气的油焖春笋,又看了看笑得跟朵花似的安顺,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慢慢爬上头顶,直瘆得她头皮发麻。
她艰难地吞咽了下,满心赫然。
容翦是觉得杖毙太血腥,也太高调,容易闹得人心惶惶,传到沙利也容易起风波,所以以赐菜的方式,直接把她毒死在自个寝宫,到时以突发急病不幸暴毙的说法遮掩过去?
越想,温窈越觉得自己猜得很对。
她就说,刚到承乾宫时,容翦看她的眼神跟淬了毒一样,阴鸷得人骨子都打颤,怎么几句话的功夫,就突然暴雨转晴,还亲口应允了她搬去冷宫的事。
搞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看温才人眼睛越瞪越大,脸色也越来越僵,安顺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再高兴,也不该高兴成这样呀?而且刚刚在承乾宫的时候,他看温主子挺有胆识的啊,都能直面圣怒,这会儿赏了一道菜,就稳不住啦?
“温主子,”他迟疑片刻,主动开口道:“奴才知道您高兴皇上惦记着您,奴才也替您高兴呢,这可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次赏赐菜肴呢,您可是头一份。”
头、头一份?
可不是头一份么,满宫里也就她一个出身番邦的后妃,死也得死得充满传奇色彩。
白日里在承乾宫得了脸,晚上又得了赏,然后后半夜暴毙。
容翦可真不愧暴君的名头!
见温才人还是没有要行礼谢恩的意思,安顺有点急了,白日里不是很机灵的么,怎么这会儿子就犯起了懵呢?
这么多人看着呢,传出去,多不好?
这么想着,他看了秋文一眼。
秋文也对自家主子的反应很是不解。
但好歹她是长信宫的掌宫宫女,又刚得了主子信任,她接过安顺的话道:“皇上赐菜,是长信宫上下的荣耀,奴婢们也都对皇上的恩典欣喜若狂,主子……”
她走到温窈身边,扶着她,小小声提醒:“该谢恩了。”
温窈确实忘了谢恩这事,暴君要毒死她,她还谢恩?
她想了想,就这样认命死了,实在憋屈,便抬头,看向安顺:“有劳安公公了,就是不知皇上可曾留下什么话?”
她打定了主意,容翦如果没有明确说要她当面把菜吃完,她就打死也不吃一口。
他赏归赏,她可以不吃啊!
安顺脸上的笑顿了一瞬,而后笑得更灿烂了些:“旁的话倒是不曾留,皇上就是觉得这道油焖春笋好,兴许才人爱吃,就着奴才送来了,才人若是有旁的话,不妨明儿亲自跟皇上说。”
温窈死死揪着的一颗心,终于获得了喘气的机会。
没说让她当面吃完,她就算不吃也不能算抗旨。
这般想着,温窈脸色终于稍稍好转些,也戴上了假笑,带着长信宫众人,冲承乾宫的方向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
这个反应才对嘛,安顺终于放心了,他微微躬着腰对温窈说道:“奴才看温主子还没用膳,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了。”
“有劳安公公亲自跑这一趟。”温窈一边笑着客套,一边示意南巧封赏:“小小心意,公公莫要嫌弃才是。”
到底是御前的人,还是亲自来送赏赐,封赏自然与往日不同。
给安顺的荷包尤其有分量,就连跟着他一道来的小太监们,也都每人赏了一锭银子。
安顺笑着收下荷包,钱不钱的无所谓,反正他也不缺,主要是能被入了圣上眼的温主子看重抬举,这比较重要。
又说了两句话,安顺也没再多待,他还紧着回去跟皇上回话呢。
安顺等人一走,长信宫就乐翻了天。
这可是皇上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给后妃赏赐,还是赏菜肴这样别有意义的东西,白日里主子就在承乾宫得了大脸,现在又得了赏,满宫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们主子这样得宠的了!
他们都无比庆幸刚刚表态的时候选择了留下。
就照这样的趋势,莫说是搬到松翠宫,就是搬到皇家别院,皇上也断断忘不了他们主子!
原本还有点忐忑不安担忧以后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这会儿子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一个个兴高采烈,干起活来都更卖力了。
宫人们开心,温窈可一点儿都不开心。
虽说安顺带着人都走了,可这盘油焖春笋怎么办?
秋文看出主子似乎有顾虑,但主子的事,她又不好多问,便道:“主子,都这个点了,您也该饿了,摆膳吗?”
温窈盯着面前那盘绿油油的春笋,眉心拧了拧,好片刻才点头:“摆罢。”
秋文出去吩咐宫人传膳,殿内便只剩了竹星和南巧两人。
南巧最机灵,她朝外瞧了瞧,这会儿子人都派活忙去了,殿外也没人,便小小声道:“主子是觉得哪里不对吗?”
温窈点头。
南巧一愣。
温窈没说话,只用下巴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油焖竹笋。
南巧看了那盘油焖竹笋一眼,一脸不解。
这盘菜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还没等她问出口,秋文就带着小宫女进来摆膳了。
“小厨房一早就备好了主子爱吃的,”秋文一边摆饭一边对温窈道:“一直在灶上热着,就怕主子从承乾宫回来饿了赶不及呢,可巧了。”
温窈压根笑不出来,但她肚子饿了也是真,尤其是在承乾宫吓了那么一通,再加上刚刚……这会儿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虚。
得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好好应对。
——就算真的要死,她也要做个饱死鬼!
抱着这个念头,言晓这顿饭吃得格外香,更比往日多添了半碗饭。
但无论她怎么吃,吃多少,却一下都没动容翦赐的那盘油焖春笋。
秋文在一旁伺候着,见主子只不动那盘春笋,犹豫片刻,提议道:“主子也尝尝皇上赐的这道菜……”
她说着就要帮着布菜。
“别动!”
她手中的筷子刚伸出去还没碰到那盘春笋,就被温窈喊住了。
秋文面带不解,定定地看着她:“主子?”
“谁都不准动!”温窈慌极了,好在她还是维持了面上的矜持,就是这话有些奇怪,让秋文脸上的疑惑更浓了。
秋文迟疑片刻,道:“主子,菜凉了再吃,会伤胃的。”
容翦既然赐了菜,她要不吃,传出去,那就是不识好歹。
温窈捏着筷子,力道大的都快要把筷子捏断了,但面上还是带着笑,她道:“这是皇上赐的,我不舍得吃,就留着,供起来,天天看着,也好时刻谨记皇上的恩典。”
秋文愣了下,而后笑道:“还是主子想得周全。”
有这句话在,便再没人劝温窈吃那盘油焖春笋,非但没人劝,还都觉得她对皇上的恩典尤为崇敬。
供起来,天天看着,时刻谨记,多有心呀!
用过晚膳,温窈就让南巧把这盘油焖春笋端进了她的寝殿——反正有刚刚的话在,也没人怀疑此举有何不妥。
进了殿内,南巧刚把盘子放下,就看到主子盯着这盘油焖春笋,眉心紧拧,一脸凝重。
“主子,”她压低了嗓音道:“您刚刚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竹星没南巧那么聪明,但主子此举太过反常,虽然那话很是在理,但主仆之间的默契,还是让她觉得,事情不简单,见她们两人小声说话,也忙凑过来,屏息聆听。
温窈朝外看了一眼,她没开口,只是指了指案子上的那盘菜,又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虽一句话没说,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
菜里有毒。
南巧和竹星都瞪大了眼,满是惊恐地看着那盘绿油油的菜。
南巧还好,竹星没稳住,直接被惊得‘啊’了一声。
声音还有些大,温窈忙冲她做噤声的手势,竹星回过神抬手就捂住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不敢再发出声音。
南巧心里非常慌乱,她看了看案子上的菜,又看了看主子,好一会儿才颤声道:“主子怎么确定的?”
温窈一脸深沉:“猜的。”
南巧:“……”
竹星松开嘴巴:“若是猜错了呢?”
南巧当机立断,寻了银针来,在菜里试毒。
温窈压根没看她试的结果如何,直接道:“没用的,有些毒银针是验不出来的。”除了提炼不纯的砒.霜,银针毫无用处,但她不觉得容翦会用砒.霜这种烈性药。
果不其然,银针没有任何反应。
竹星看了看银针,又看了看主子,一脸震惊,竟然还有毒是银针验不出来的,她喃喃道:“那、那怎么办啊?”
温窈:“等。”
南巧:“等?”
温窈点头:“兴许过了今夜,皇上就又改变主意了呢?”
南巧:“……”这算什么法子?
但这话她没说出口,皇上若真的想要杀她们主子,单凭不吃这一盘菜,是躲不过的,这可是在皇宫,谁得手能长得多皇上?
除非主子不吃不喝,不然绝对躲不过。
可等也太被动了,万一明日皇上没改变主意呢?
主仆二人对视,都从对方眼里读懂彼此的心思和担忧,独独竹星,她反应没那么快,安静了好一会儿,见主子和南巧都不说话了,有点不确定地道:“主子,要是这菜里压根没毒呢?”
温窈:“不可能。”
没毒容翦送盘菜来干什么?
怕她吃不饱,给她加个菜?
以容翦那暴虐不定的性子,会做出这种事?
反正她是不信。
竹星想得就比较简单了:“万一呢,主子你看啊,刚刚安公公也没有当着面就让你吃菜啊,若皇上真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不交代安公公呢?”
刚刚安顺的反应,确实让温窈有一瞬间的迟疑,但她赌不起。
不过竹星现在这么说,她确实要考虑一下这个可能性。
见主子和南巧都拧着眉,还是不说话,竹星便伸手:“要不我替主子尝尝罢……”
她手刚伸出去,就被温窈‘啪’一下,狠狠打了回去:“你疯了!”
竹星使劲搓着手,小声解释道:“既然怀疑,总要验证一下,才知道皇上到底什么打算啊,猜来猜去,万一猜错了呢?那岂不是更糟糕!”
竹星虽然鲁莽,但这话却说得很在理。
最起码她得明确知道,这盘菜到底有没有毒,她才好安排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也不能以身犯险,”温窈生气地瞪她一眼:“你不要命了?”
竹星低着头:“我只是想替主子分忧。”
温窈怕她再做傻事,直接道:“你别碰这盘菜,我有法子。”
竹星抬头,眼冒精光:“什么法子?”
温窈蹙了下眉:“稳重妥帖,心思藏心底,不示与人前,我怎么教你的?”
竹星:“……哦。”
竹星的性子温窈清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改过来的,只交代了她千万不要碰菜,便招手让南巧附耳过来,小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
南巧脸上露出笑来,从盘子里挑了特别小一段,藏在掌心,转身出去了。
竹星要问,被温窈直接制止:“我累了,让我安静会儿。”
竹星只得闭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
没多会儿,南巧就回来了,神色不明。
温窈以眼神询问,南巧摇了摇头:“都好好的,暂时看不出。”
这话温窈立马就明白了,有的毒不是即刻就发作的。
她点了点头:“那就明儿再看。”
南巧道:“奴婢也是这般打算的。”
温窈指了指盘子:“再挑些过去。”毒性大小,剂量也是关键,既然试了就要试个全才放心。
南巧应声道:“主子放心,奴婢会一直观察的。”
南巧做事她放心,左右今晚也没个结果,干坐着除了劳心劳力没别的好处,不如养精蓄锐,也好打起精神应对这个吃人的后宫。
洗漱后,温窈就睡了,借着月光,她看着花纹繁缛的账顶,咬了咬唇:我手拿剧本,还能让你个小炮灰给杀了?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在心底狠狠骂了容翦一通,温窈这消了气,沉沉睡去。
承乾宫,还在批折子的容翦猛然打了个喷嚏。
“哈啾!”
静的落针可闻的承乾宫,这一声喷嚏,尤为惊天动地。
值守的宫人吓得不轻,忙捧了热茶和毯子来。
“皇上,”安顺在一旁道:“现虽已是春天,但夜里还是凉,您喝口参汤润润嗓,把毯子也盖着罢,免得着凉。”
容翦捏了下眉心,面色微有些不悦,似乎很不解为何大半夜会打喷嚏,明明他并没有觉得冷。
看着安顺奉过来的参茶,虽然嫌弃,但到底还是端过来喝了一口,至于毯子,他看都没看。
见皇上只喝了参茶,却不盖毯子,安顺心里叹了口气——这要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哦,要是温才人在的话就好了,肯定能劝动皇上盖着毯子……
因为奉茶,安顺离得尤为近,是以他心里的嘀咕,容翦听得尤为清楚。
他抬手,本想示意他离自己远点,别打扰他批折子,但听到他提及温才人,他又把手收了回来。
沉吟片刻,他淡淡问道:“你把油焖春笋送去长信宫,温才人是什么反应?”
‘哇!果然温才人是得皇上青眼的!这就又关心上了!’
听着这声惊叹,容翦眉心动了下,奇怪的是,并没有多不开心。
“温主子可高兴了,”安顺笑得一脸褶子:“足足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神呐。”
说完,他在心里加了一句:都高兴傻了!要不是奴才提醒,她差点都忘了谢恩呢!
容翦:“……呵。”
他扯起嘴角,轻笑出声,在这个寂静的春夜里,格外震耳发聩,安顺都看傻了。
他有多久没看到皇上发自内心的笑了?
容翦嘴角只牵了一下,便回落,嗓音依然淡淡:“她可有说什么话?”
高兴都能高兴傻,他十分怀疑,她到底懂不懂自己赐这盘菜的深意。
安顺想了想,道:“除了谢恩,温主子倒是不曾说别的。”
容翦眉头动了动,他就知道!
她那样单纯到有些傻气的性子,能懂?
是他太高看她了。
“不过……”安顺又道:“奴才听温主子话里的意思,像是打算来亲自来朝皇上谢恩。”
容翦抬眼:“亲自来?”
安顺敏锐的从这三个字里听出了几分欣喜,他马上点头:“是的。”
容翦收回视线,把那点淡淡的喜悦又掩了回去,只淡淡道:“嗯。”
他等着的。